黎明

人类啊/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

【黑花】风筝

一个关于重逢的故事

原著黑花/吴邪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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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土路果然不能开车。我从车上跳下来,外面的太阳毒得刺眼,胖子嚷嚷着要蹲在车里吹空调,说外面的太阳要吹黑他一身白肉。瞎子提前下车绕到车后,然后就乐了,抬起头说,得,陷里了。


我差点心肌梗塞——那你笑个屁啊?抬头用期待的目光看向车尾后站着的闷油瓶,他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接着摇了摇头。


得,看来真完了。我泄了气,绕到车尾去看——车后轮陷在泥地里了,刚刚一个劲空转,把后门溅的都是泥点。


早知道上这种连水泥路都没有的地方就不该开车来。这里前几天刚下过暴雨,不过外面太阳太毒辣,我就想着泥地估计早都晒干了;再加上胖子在旁边一个劲吹捧我这车上的空调,我就怀着点侥幸心理开车上来,谁想到半路就陷在了一个大泥坑里。


看这样子只能把车发动着,然后大家使劲推,看能不能推出泥坑。我怒而叫胖子下车,他坐在上头我们一辈子也推不出去。我把车子发动着,然后跳下来一起推车。刚开始我们推得挺顺利,我听着车子的轰鸣,毒辣的太阳光里闷油瓶小臂上的肌肉在我右眼上方紧绷出线条,黑瞎子的黑色皮夹克出现在视野另一边,看不出这家伙有没有在努力推。


轰鸣声里有一阵窸窸窣窣,好像有人走过来了。我没在意,结果下一秒,黑瞎子好像愣了一下,忽然就松了手站起来。


那汽车忽地往后一溜,我惊叫了一声“草”,脚底一滑就要往泥地里摔。闷油瓶下意识来捞我,结果不知道为啥他好像也有点蒙了,竟然没够住。我心叫完蛋,就不受控制地“啪嚓”一下摔泥地里,头顶上的草帽滑下来盖住脸。


妈的,丢死人了。这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从我头顶上冒出来,“噗嗤”一声,似乎憋笑了很久,我还没来得及想这是谁的声音,这孙子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笑得实在欠揍。我当时就有点羞恼了:“……笑屁啊你!”


笑声便止住了,那人走过来,哗地掀起罩在我头顶上的草帽。我都来不及反应,只见夏日刺眼的阳光一下子闯进眼里,把那人短袖袖管下的胳膊照得发白。他弯着腰,手还扶着我的帽沿 ,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卧槽。我所有的骂人话都掉回肚子里去了。



*


在这里见到小花纯属意外,但又感觉是意料之中的事。


小花已经跑路有几年了——具体几年我说不清楚,反正某一天尘埃落定之后,小花忽然就没了踪影。当时,北京那边传来消息说解当家不见了,我们还以为是个谣言,毕竟,这事儿要是真的,我们几个应该是头几个知道的——从瞎子那里,或者从秀秀那儿。


不过我也感觉有点不对劲:小花的微信好久没啥消息了,朋友圈也没更新过。大概是太忙了,没时间发。说到这儿莫名地就联想起来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个教授说,他现在五年不发个文章,学术界就都以为他死了——小花大概也差不多,解当家几天没动静,就让人脖子后面发毛,纷纷猜测他是折了还是憋了个大的。


我微信上给他发了个“在不在”,他没理我;吃完午饭,我们在门口晒太阳,我又给他发了个表情包,他还没理我;最后晚上临睡前我给他发了个红包,24小时后微信给我退回了。


于是我就给黑瞎子打了个电话,问他小花在哪呢。结果对面乐呵呵道:

“大徒弟,这我还真不知道。”


于是我们才知道,小花真失踪了。


用黑瞎子的话来说,这叫“有预谋的失踪”。说这话的时候,他正捏着根软水管浇院子里一排花花草草,悠闲地哼歌;而我们提着一堆大包小包、精神紧张地出现在门口——两相比较显得分外傻逼。黑瞎子看见我们,扭身打招呼,水管哗地喷过来,闷油瓶眼疾手快拉了我一把,胖子就被当胸冲了个凉,骂骂咧咧去晾衣裳。


胖子拿了根竹竿往太阳下挂他的衣裳时,黑瞎子大概给我们解释了一下他新创的这个名词。简单来说,就是小花忽然不想干了——不管是当解当家、解老板、解总裁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这些身份他通通不想要了。小花说他发现自己特倒霉,每天不是在处理一些倒霉事,就是在给处理完的倒霉事善后,要么就是在那里等着倒霉事找上来。于是这次尘埃落定后,他决定在倒霉事再次缠上他之前自己先跑路,说得比较矫情一点就是“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胖子说大花这么大人了,还挺会玩儿啊。

我问瞎子,那他为啥不回我微信?

瞎子凑过来看了一眼我的屏幕,“哦”了一声,很坦然地说,他也不想认你这个发小了。

我真想给这个嘴上没个正经话的人抡一玉米棒子,后来想想我可能打不过这货还被他反抡一棒子,于是忍气作罢,说,那不至于转的红包也不收吧,我欠他的钱他不要了?

瞎子笑:“钱还是要还的,我可以代收。”

真想给他一棒子。我怒而站起,黑瞎子更快,砰地狠狠弹了我一个脑瓜崩,弹得我又一屁股坐回去。他说:“别白费力气了,我发消息他也不回。”


接着我们进一步了解到,小花这种“有预谋的失踪”不是心血来潮出去旅游,你还指望他某天邮回点土特产什么的。他说不想要那些乱七八糟的身份了,那就是真的完完全全不要了;只要他对过去几十年中任何东西还有怀恋,那他就永远走不了。所以,小花销了号,割断了一切过去的往来,连行李也没拿,就在一个早上忽然人间蒸发。


难怪解家那么恐慌,难怪道上都说他失踪了,因为小花是真失踪了。只不过是一场完全自主的失踪,是他自己喜欢的失踪——以小花的性格,这个局面肯定是他最喜欢看到的,他没准正有点得意地瞅着解家和一群乱七八糟的其他势力到处找他,像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


他看着那些曾经缠着他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命运也吃了个闭门羹,那些曾经随意摆布他人的力量也开始感受到束手无策。


但是他们谁都没找到人。小花有这种能力,如果他想躲起来,估计真没人找得到他。于是解家开始放平心态,选择一种他们觉得很合理在我看来很愚蠢的战术——就是等小花自己回来。


在外人看来,解雨臣思维极端缜密,为人极端冷静,所以他们不相信解当家会真的忽然毫无理由地扔下解家和他的一堆“责任”就这么跑掉。不过,对于我们这些了解他的人来说,小花性格深处其实有一些极端的放纵的欲望,也有一些很调皮的东西,就像很小时候的那个小花姑娘还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眨着两个黑色的大眼睛,有时候跑出来拯救一下那些可怜的大人们——这些堪称恶劣的因子在解大花耍我的时候特别明显。


——就跟这家伙一样。我抬眼看了看正在浇花的黑瞎子,这货不知道哼着什么调子,他刚刚把那些灌木浇完,现在来浇白瓷围栏上摆着的几盆花,还是提着他的大水管。我问他:“你这么浇,不怕浇死了啊。”


“大徒弟,你养过花没?”黑瞎子指指那些盆栽,“浇花,就得一次性浇透水,然后再几天不管它。否则,要么水进不到根里,要么就得烂根。这你都不懂,”他要拿水管敲我,被我躲开了,“你是不是连仙人球都没养过。”


我心想,什么狗屁玩意儿。什么教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像是在驴我。这点和小花很像,之前我问小花,用什么方法能把脸保养得像三十刚出头,他特别正经地跟我说,每天早晨把脸浸在装满冷水的脸盆里憋气再吐气,重复三次。他说这是他小时候早功练肺活量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今天,所以皮肤一直很好。我听了之后就真的每天早上搬盆水,在那里憋气吐气,每次闷油瓶都在旁边默默地握着我的手,大概是害怕我真的把持不住淹死在脸盆里。一个月后我们聚在一块吃饭,我就摸着自己的脸跟他吹嘘,说感觉最近皮肤真的好了很多,你的方法还挺有效哈。


当时解雨臣非常扎实地愣了三秒钟——其实这三秒钟我就已经感觉事情有点不对——然后他脸上飞速掠过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很快就被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所代替:“……你不会真的练了吧。”


当时餐桌上一下陷入沉默,接着胖子和瞎子就开始仰天大笑。胖子说大花你要再晚两天告诉他真相,天真的潜水员证都拿上了。


解雨臣还是那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大概是他很无语又觉得是意料之内,很得意又很想笑。“谁练早功那么练啊,那是我编的,谁想到你还真信了。”他喝了口茶水,一点也没有因为骗了我而内疚,“那种方法大概除了让你比较像一只金鱼外,也没什么其他用处。”


然后他说他皮肤好没什么诀窍,只是解家人普遍长得好看。当时黎簇他们几个也在,我觉得我人生上一次这么丢人,还是黑瞎子当众讲我当他徒弟时的糗事。


现在想想,瞎子和小花真的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很多人觉得他俩能凑在一块,纯粹是资本家给的太多了,雇佣工又太好用了。要我说,这俩人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凑到一块正好为民除害。


现在小花跑了。连瞎子也不知道他在哪。我看着黑瞎子哼着小曲把水管提起来,溜溜哒哒走过去拧住水龙头。一个老旧收音机里不知道调的是哪个台,刚刚还在播德彪西的《月光》,现在就开始咿呀呀唱起戏来了,刺啦刺啦,像是有人在使劲转齿轮。


黑瞎子走到里屋去收拢水管了,只留下那个收音机陪着院子里呆坐着的我们,还有一棵海棠树。它唱:


“神有短,圣有亏,谁能足愿;地难填,天难补,造化如斯。


释尽了,胸中愁,欣欣微笑;江自流,云自卷,我又何疑。”





02


小花跟我们说,再往坡上走也都是土路,而且上面树多,阴处也多,到处是大大小小没干的泥坑子,我的车从这里推出来迟早还会陷到下一个里面去。他说不如就先把车放到这里,等到泥坑干了再开走。


我还有点犹豫。小花看出了我的顾虑,很干脆地一摆手,轻巧地跳过路沿石,走到泥路旁边的一架小卖铺里。我们看见他把在门框上探头往小卖铺里说话,里面黑乎乎的看不太清。小花不知道说了什么,去门口的冰柜那里鼓捣了一阵;出来后手里提个红袋子,还顺手拿起了冰柜旁边竹椅上的一副墨镜。


“你怎么还把人家的墨镜拿走了?”


“这本来就是我的,”小花把墨镜插头上,把袋子递给黑瞎子,回头一指那个摇椅,“我刚刚就坐在那儿。”


小花在路边拦了一辆拖拉机,师傅哐当哐当地带着我们上山。塑料袋里放的是冰棍,里面有好多我小时候见过的牌子。我们几个一人分了一根,在大热天非常满意地嘬着。小花把墨镜从头顶放下来戴上,和他旁边的黑瞎子两人一人手里一根老冰棍相映成趣,看起来很像一对儿度假的黑社会。他告诉我,他刚刚就坐在那边的摇椅上,看着我们的车摇摆着从陡峭的土路上来,然后义无反顾地一头陷在泥地里。


“我还在想是谁这么蠢,把车开到土路上来呢。”他说,“本来打算上去帮个忙,结果看见你们几个从车上下来了。”


于是这货就躺在摇椅上,静静地看我们的热闹。直到看见我们在那里推车,他才实在受不了了(他竟然就这么原话说了出来)跑过来阻止。


“真的,吴邪,我以为你把车开上来就够蠢了,谁想到你还能做出更蠢的事。”他很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搞得我想跳下车钻进水泥缝里。冰棍让我的脑袋冷静了一下,回想起来刚刚那一幕,我也不禁在心里认同他的说法:旁人要是知道大名鼎鼎的南瞎北哑被吴小三爷支使着去推车,大概会痛心疾首地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暴殄天物。


那有什么,我还支使闷油瓶在喜来眠端菜呢。我这么安慰自己,安慰完以后感觉自己更蠢了。


山上凉快了许多,拖拉机在路口停下了。那是条很平坦、宽敞的土路,旁边种着茂密的柳树,一眼望不到尽头,只看见柳条飒飒袅袅地摇成一片绿海。柳树旁边是大片的田地,也望不到尽头,地里不知道种的是什么东西,我只能认出远处高一头的山坡上竟然种了向日葵。


小花穿了一身白底条纹短袖和淡蓝色的牛仔裤,很轻松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走到拖拉机师傅旁边道谢,把袋子里最后一根冰棍给了他。拖拉机原地突突了几秒,就欢快地颠着走了,剩下一屁股烟,和被吹起来又落回地上的黄土。


“走吧,带你们去我住的地方歇歇。”小花说道,他冰棍还没吃完,但好像是嫌凉,咬了一口就皱眉头。黑瞎子很自然地把棍子从他手里拿过来,于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夏天不要吃太多凉的。”


一句话让他说出点抖音健康科普短视频的感觉。小花撇了撇嘴,没说什么。黑瞎子就乐呵呵地一路把小花那个冰棍吃了。闷油瓶也扭头盯着我看,似乎是也在为我的牙着想,我有点心虚地把冰棍棒从嘴里拉出来,示意他我早吃完了。


周围是划过旷野的风和柳树,凉快了很多。没走多远,就看到一片空旷的水泥地上有一排砖瓦放房,大概二层,非常朴素,但是很干净。小花带着我们上楼,楼梯是那种生锈的铁板,一道道架起来,我小时候很容易把脚卡在缝隙里。


门上挂的是老式锁,小花用钥匙打开其中一间,里面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基本就是一张床、一个老式饮水机,还有一张书桌。很有小花的风格,但是和小花以前的房子不一样——这里有一些很鲜活的人住的痕迹,比如那个书桌上放了几只钢笔,还有一瓶墨黑色的鸵鸟牌墨水。


我们都对小花这段时间到底去了哪很好奇,就连闷油瓶都把目光投过来,显然是准备听一听。毕竟头半年解家到处找他,把那些下过没下过的大斗小斗都翻了个遍,据说还跑到国外去了。我也真的很好奇小花这半年去哪里了,怎么就能避开那么多人的眼线。


“其实我哪也没去。”小花坐下来,很随意地翘起二郎腿,“我就一直在北京待着。”


“不会吧?”我惊讶了,“你就在北京?你是不是变成一只大扑棱蛾子趴在谁家灯管上。”


“你能不能比喻点好的。你变成狗我都不会成蛾子。”小花的关注点真的很奇怪,他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不是对我表示不满,“我没骗你们,我还找了个差事,给别人看报亭。”


我真无语了。解家伙计去各个堂口和犄角旮旯满世界地找解雨臣,结果这货就蹲在正阳门口的老旧报刊亭里吹电风扇。真他妈大隐隐于市。


“你不懂,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小花满意地点点头,“如果我失踪了,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跑到国外,或者去各个堂口……当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往外看的时候,近处的东西他们是看不到的。”


这种赌看起来很冒险,但是只要小花敢赌,那他就一定有把握。小花说,他在那里待了四个月左右,然后才出发去别的地方,基本上是想去哪去哪,真和个背包客一样。据他说,他最近待的地方是附近一个镇子,镇子上唯一一所小学的数学老师是个老头,前段时间肺有问题拉去城里治了,小花正好去替替。因为不算正规教师,也没经过正式招聘,小花就拿了张假身份证和象征性的简历给人瞟了几眼,签了个合同存了个临时档案,就这么上岗了。


这些砖瓦房是学校给教师的宿舍,还管早饭,小花过得挺悠闲,早上夹个课本就溜达着去教室,下午四点就没课了。也许是因为镇上很少见好看的男人,也许是原本的数学老师的老头样貌和小花差别太大,总之,小花在学校里特别受欢迎——小孩儿的心思很简单,哪个老师好看,哪个老师对他们好,就好好上哪个老师的课,一学期下来,小花的代课效果竟然还不错。


书桌上有一个纸盒子,我凑过去看,里面花花绿绿堆了一堆彩色的千纸鹤。盒子里还放了个小小的口香糖瓶子,我打开,发现里面都是纸叠的星星。


小花说,这都是自己过生日时候学生送的——学生们不知道从哪打听出来他身份证上的生日日期,实际上那个身份证本身都是假的。我估计小花收到礼物的时候应该很迷茫。我记得自己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也这么真心实意地给老师送过礼物。那是个女老师,特别受学生欢迎,我们每天都往她面前凑,希望得到她的表扬。那时候我根本不理解为什么高年级的人都讨厌老师,直到三年级那个女老师调走了,换了个男的,每天都不洗头,于是我也光荣加入了用顺口溜骂老师的队伍。现在想想,人生第一次跌入低谷大概就是从换班主任那里开始的。


我看着小花这满满一盒的礼物,心想这家伙对自己的受欢迎程度可能还是谦虚了点。


不过,小花说,他也不是完全没收到恶意——一个外人忽然出现在村镇上,还是个有非传统外貌的男性,总归还是扎眼。头段日子,村口的大爷和那些个没外出务工的闲散青年,没少在他背后啐唾沫,骂上一句小白脸。不过,和他以前遇到的恶意比起来,这些就显得亲切多了。


桌子上还放了个红色塑料袋,里头躺着几个橙灿灿的橘子。小花叫我们随便拿,直白地说再不吃就坏了。

“那你还买这么多。”

“不是我买的,”小花说,“是学校女老师送的。”

我差点把橘子吐出来。一抬头,这家伙面上坦坦荡荡,眼睛却极迅速地往黑瞎子那里给了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我再去看黑瞎子。这家伙也在剥橘子,笑呵呵地往嘴里放了一瓣,然后说:“酸死了,真难吃。”

“有吗?”小花一挑眉毛,“我前几天吃着挺甜的啊。”

“酸,”黑瞎子皱了皱眉,掰了一半递过去,“你尝尝。”

小花侧身下去,很自然地用唇瓣叼走他手里捏着的橘子,仰头让橘子滚进嘴里,嚼了嚼,面色如常地点点头:“嗯,确实酸。”

“是吧。”黑瞎子严肃地点点头,突然去握小花的手——然后我意识到他是把小花手里的剩下的那半橘子拿过来,“所以别吃了。下次她给你,你就拒绝。”

小花笑了,眉眼舒展,看起来挺开心的,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地傻乐什么。我把自己手里的橘子塞嘴里,薄皮果肉汁水绽开,齁甜齁甜。


据小花说,他能被镇子上的人接受纯属意外——班上有个留守小孩儿,正处叛逆期,天天逃课鬼混。结果有天山上下暴雨,各村都疏散出来,只有这小孩儿和他的狐朋狗友被困在山上。小花扫了一眼身后一堆老弱病残和满打满算凑不够一桌的几个青壮年,当即披了雨衣,带个手电筒就一人上了山。等村子里一群人组织好队伍,商量好计划,扛着锄头准备上山时,小花已经一手一个把人全提溜下来了。


我敢肯定,在当时村子里的人眼里,这个半路闯进镇子来、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右胳膊夹着一小孩,拎麻袋一样轻轻松松从山坡上跃下来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天山童姥下凡。后来村里那些男的对他的态度明显客气很多,估计猜出来如果真要打架,他们不一定能打得过这个小白脸;某天放学,一小孩儿他二舅爷甚至给了小花一根烟,脸上的表情很像在说“村委会经过讨论,同意你加入族谱”。可惜,小花这辈子大概最不稀罕的就是什么族谱,不过他倒不讨厌抽烟,于是他和村里的男人就成了靠一根烟也能聊两句的关系。


最令我们意外的是,比起女老师,小花现在最吃香的竟然是大妈群体,好像某天他们小学文艺汇演,无意间发现小花的舞蹈天赋,甚至碾压了学校的女老师。于是小花就被大妈们每天拉着去教跳广场舞。我实在不相信家财万贯的解总会和一群大妈在村口跳凤凰传奇,小花就走到床边蹲下,把垂下的床单掀起来——下面放了一个黑色的音响,看起来是房间里最贵的玩意儿。他说这是广场舞大妈们的共同财富,相当宝贝,放在他宿舍里保管。


“她们明天晚上要跳,我就不去了,明天给她们送到镇上。”小花说,“你们明天也去镇上吧,看看车能不能开出来。”


我们几个又坐着寒暄了好久。连闷油瓶都抱着双臂站在旁边听得非常认真。我们讲小花不在那段时间我们的旅行,我们怎么分期买了一辆越野,几个人到处瞎跑,有时候还拽上秀秀。途中发生各种好玩儿的事,把小花乐得哈哈大笑。他也讲自己之前待过的其他地方,不过说得比较简短。


我看着小花,总感觉心里长久以来的一种犹豫和担心慢慢融化了——他和原来一样,几乎什么也没变;但他也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我说不上来。

但是,肯定是好的那方面。


小花还给我们讲,有个梨园戏团,每个月在几个镇子来回跑着演出。说演出,其实没有那么大阵仗,一个卡车就是全部的戏班了,每个镇都有个瓷砖垒起来的台子,就算是舞台。每当戏班子来,各个村的男女老少都搬着板凳来看,男人几个围成一团抽烟打牌,小孩儿聚在一块闹腾,卖烟卖糖卖杂货的在人群里叫卖穿梭,颇有种闹年会的喜庆。


小花推门出去,给我们指——天色已经暗了,山里的星星从黑色的山头浮起,山那边隐隐看到有黄色的光。小花说,这几天那个戏班子又在唱,今晚上是最后一天,过上三个月,他们还会回来。


“过段时间,老师当得没意思了,我就去唱戏。”小花撑着下巴,笑了笑,山风轻轻吹动他的头发,我一时分辨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他们那个武旦,唱得一般,口紧,还冒调。我在底下听着,确实没我唱得好。”


胖子道:“大花,你还能唱呢。”


小花瞪了他一眼,好像要证明自己,清清嗓子,靠在栏杆上,手臂轻轻搭在两旁。开口,嗓音清亮,辽穿山夜:


“离却玉山仙院,行到彩蟾月殿,盼着紫宸人面。


三生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03



这几天已经放假,学校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师都各自回了村里,只剩下小花还留在教工宿舍。门房大爷把总钥匙都给了他,他现在就相当于在暑假顺便帮人看着这排砖瓦房。


小花说,他跟人说了,隔壁的屋子,还有最外头的单间门房,都可以借我们住。我和闷油瓶住隔壁的空屋,黑瞎子和小花住他那屋,胖子住门房。


把钥匙给我的时候,小花说:“欸,这屋是我借的,你俩就别………昂,忍一晚上。”


我愣了一下,脸都红了:“你说什么呢!”


“我说这里就一张床,麻烦你俩忍一下,挤一挤睡啊,”小花无辜地眨巴两下眼睛,“你想什么呢。”


解雨臣还是解雨臣,他依然拥有几句话就能像逗狗一样溜我的能力。我骂道:“有本事你也别‘小别胜新婚’,把持不住干柴烈火。忍一晚上。”


“为什么?”小花还是一脸无辜,“我们睡的又不是别人的床。”


妈的,解语花,你最好不要让我半夜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不然我就趁你俩干事的时候叫上胖子和小哥在你们门口吹唢呐。我骂骂咧咧地推了他一把,小花向后退了一步,哈哈大笑起来,随手把钥匙抛给我,接着就扬扬手走开了。


黑眼镜看起来对这个地方非常适应,现在已经脱了皮夹克,穿了件白色背心溜达。我看见他手里提了两个暖水壶,稳稳当当地从那个看起来就危险的铁楼梯上上来,等他上来我一看,才发现他他妈穿了双人字拖。“艹,你是真不怕拖鞋卡铁片里。”我骂了一句,黑瞎子哈哈笑笑,提了那两个暖水壶就进了小花房间。我看见小花正盘腿坐在床上低头玩手机,看见我进来,扔给我一盒什么东西,我接住,是一盘蚊香。


“晚上点上,夏天可能有蚊子。”小花头也没抬,不知道在忙着回复什么消息,倒是很像他失踪以前每天电话不停短信不停日理万机的样子。我正想退出房间,就听见一声贪吃蛇通关的提示音。


“这关过了,太简单了。”小花得意洋洋地冲黑瞎子挑挑眉,黑瞎子用毛巾擦着手凑过去看,一看就乐了:“积分挺高。”


小花把手机递给他,这人就开始玩下一关。小花失踪后换了个诺基亚,小小一块,在黑瞎子的大手里显得有点滑稽,我都担心他不太灵活的操作把小花的手机摁碎。小花倒是全不在意,坐在瞎子旁边凑着看,还不时在旁边指点两下。看来我一直认为 黑瞎子会发朋友圈是解雨臣教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黑瞎子终于成功把解雨臣养了几关的贪吃蛇给撞死了。小花有点失望地“啧”了一声,黑瞎子嘿嘿一笑,说:“贪吃必然付出代价,你的蛇需要认识到这个深刻的道理。”


这人怎么玩个游戏也这么贫。我在心里骂,但是小花对这个解释好像很受用。他伸了个懒腰,忽然俩人齐齐抬头看着我,满脸写着“你怎么还在这儿”。我真是自讨没趣,拿着蚊香就要走,黑瞎子又叫住我:

“诶,徒弟,把门带上。”


我很想显露一下自己的铁骨铮铮,但是最后还是给他们把门关上了。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闷油瓶正好也提了两个暖水壶上来,走得如履平地,他冲我示意一下手里的暖壶,非常简短地说:

“热水泡脚好。”


房间的布置和小花那间差不多,也是一个老旧饮水机,一张书桌一张床,不过总觉得没有小花那间收拾得干净。夏天的山风透过纱网吹过来,头顶一盏昏黄的灯,外面螽斯一声接一声地叫,很像连绵的大山在拉提琴。我坐在小床上,给秀秀发消息,说我们见到小花了。智能手机信号不好,消息一直转圈圈。我抬头,闷油瓶站在窗子前,拿了一卷胶带。


“上面有洞。”他简单地解释。然后拿那卷胶带补着纱网上的破洞。这样凉风可以进来,蚊子进不来。小屋里显得非常舒适。


脱衣服的时候,我发现闷油瓶一直盯着我的屁股看,一时有点不好意思,跟他说:“……小哥,这是小花借的屋子。”


闷油瓶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走过来好像要帮我脱裤子。我心想这人怎么回事,难不成暑气太重把脑子热糊涂了,我得据理力争一下,不然明天解雨臣能把我脑壳打出洞来。裤子脱了之后,我刚想表明自己在资本家的压力下必须守身如玉,小哥就拿着我的裤子抖了两下,放到我眼前——今天推车的时候在泥地里摔了一跤,我现在才发现,裤子上竟然给擦破了一个小洞。


“破了。”闷油瓶简短地说,我一下子从脖子红到头顶。这时候隔壁屋子传来两声毫不掩饰的大笑,黑瞎子说:“原来破洞牛仔裤不会开洞在屁股上吗,我以为是新的时尚潮流。”


妈的,原来这俩人早看见了,就他妈看我笑话,恶人夫夫合体后真该送去千刀万剐。我怒而对着那壁墙骂“时尚你个头”,那边就笑得更大声了。闷油瓶拍拍我的胳膊,院子里传来胖子的喊声:“你们小两口他妈别逗我们家天真了,要玩儿自己去山里头玩儿,别打扰胖爷睡觉!”


本来每间都是单人宿舍,床也是单人床。闷油瓶身量不算魁梧,我们两个人在床上都觉得有点挤,我难以想象小花和黑瞎子怎么睡一张床,要么小花得缩个骨,要么就是两个人叠叠乐……画面太美,但是这俩人估计干得出来。在习习凉风里,我迷迷糊糊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人在我脑袋上来来回回地走路,仿佛我的脑袋变成了一滩平地。接着我睁开眼睛,有亮光溜进布窗帘里,外面很安静,我意识到,真的有什么声音在我脑袋顶上溜达。


我下意识就想起身,却见闷油瓶也醒了,两眼在黑暗中澄澈清明。他示意我声音是从房顶发出来的。我们两个披上衣服,静悄悄地推门出去。夏天晚上的星星耀光点点,像晶莹的细砂浮在黑色的湖水里。胖子的鼾声像雷一样在院子里回响,房顶上悬着一根灯绳,上面挂了一盏白炽灯,在风里摇晃。


闷油瓶指了指上面,我抬头,发现房顶上站着两个人。是小花和瞎子。


不知道他俩怎么站到房顶上的,也不知道这俩人大晚上不睡觉在房顶上干什么,难道是嫌床太挤了。我刚想叫他俩一下,就被闷油瓶制止了,他冲我摇摇头。


于是我不再说话。小花和瞎子站在房顶上,不知道有没有在说话,还是只是在单纯看星星,白炽灯把他俩的影子拉得特别长,投在砖瓦房前面的空地上。我不知道瞎子说了什么,小花很轻地笑了一下。


罢了,这两人的脑回路确实不是我能理解的,即使大晚上两人跑到山那头的戏台子唱戏,我都不应该觉得奇怪。闷油瓶拽拽我,示意夜里头太凉,还是回去继续睡觉。我们默不作声地回到屋里关上门,胖子的鼾声震得窗子嗡嗡响,但我睡不着了,闷油瓶看我眼睛瞪得像铜铃,也陪着我在床上坐着。床头靠着墙,我们也靠着墙,蚊香的烟袅袅升起,被月光着色。这时候,我听见脚步声,这两人估计是从房顶上下来了,接着隔壁传来窸窸窣窣声响,他们也回到房间里去了。


安静了一会儿,隔壁传来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不怎么能听清楚,因为我们头靠在墙上,所以能大致听见是小花和瞎子在床上聊天。他们好像在继续刚刚的话题,合着这俩人真的就盖着被子纯聊天。我好像听见瞎子在讲,他在天空上看见一排熟悉的星星,那排星星他在德国留学的时候也见过。他给那组星星起了个名字叫德国红肠;后来有一年在东北,他又看见那组星星在头上挂着,他就给人家改名叫东北肘子。


我从来没听瞎子提起过他在德国的事情,他和闷油瓶一样,都有着古老的灵魂。只是他不会遗忘。那些经历过的人和事最终都经过他,然后离开他;那些人和事又都像那组一百年来一直准时出现在天空的星座一样,是一个印章,来来回回地离开、重现,回到他的身体里,永远成为他的一部分。


小花听得很开心。这个德国红肠本来应该是瞎子德国经历里最不重要的一部分。也许是小花已经知道了黑瞎子的人生,只剩下一些和红肠一样的边角故事;也许是他们觉得,好多事情看起来很重要,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也许德国红肠变成东北肘子才是更有意义、更值得记住的事。


我靠在墙上,伴随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低语,慢慢陷入迷糊,隐隐感觉闷油瓶小心翼翼挪着我的头,让我躺在枕头上安眠。


这时候,我听见小花问: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


问题很轻,我不该听清的,但是我听见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见瞎子叹了口气。


“解雨臣,我对你最大的要求,就是烦请你自私一点。”


那边又陷入很长的沉默,我不知道小花是睡着了,还是他们单纯地陷入沉默。我扭头看向闷油瓶,他的眼睛依旧在黑暗里闪闪发亮。


我问他:


“你说,他愿意见到我们吗。”


闷油瓶没有说话。



04



第二天阳光蛮好,我们打算和小花去镇上。一方面,我们得去看看车子还在不在原地,那个泥坑干了没有;另一方面,我的裤子破了,短袖上身也溅了泥点,得送到镇中心的洗衣店去洗一洗,补一补。我总不能真穿着开裆裤到处走,天下没几个黑瞎子会把这玩意儿当潮流,只会把我当变态。


小花先把他的衣服借我穿。小花的衣服对我来说有点紧,而且又是浅颜色,他穿着很显年轻显干净,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有种脑干缺失的憨厚。


小花也穿好了,他说跟一个大哥联系了,那大哥去镇上拉货,顺便把我们捎过去。


胖子非常满意,他一直期望加入广场舞大妈群体,虽然我觉得大妈可能不一定欢迎他。


小花打过招呼的拖拉机马上来了,我们分成两拨,车子快到当初停车的小卖铺时,闷油瓶和胖子下去看看泥坑干了没有,车能不能推出去;我和瞎子还有小花去干洗店,然后小花再去给人送广场舞音响。


胖子坚持要自己去送音响,大概是想顺便加入广场舞大妈团体。小花说,他们都不认识你,你一个生人进人家里估计会被打出来。胖子一下就激动了,说谁敢跟胖爷干架……最后还是同意了,帮着闷油瓶一起去看汽车的情况,当然也是考虑到小哥不会开汽车的缘故。


于是我们半路把小哥和胖子放下,接着我和小花、瞎子一起坐到城镇中心的洗衣店。说是个店,其实店面相当小,我一路看过来,镇上最大的建筑估计就是邮政。


小花说,我们不能都进去,否则能把人家的店挤死,于是我和黑瞎子就在门口等,店里的老板好像认识小花,看见他就扯着大嗓门喊了声:“齐老师!”


那一瞬间,黑瞎子的头“刷”地扭过去,速度之快我都担心他把脖子拧断。却见小花神色自然地提着我的衣服走进店里跟人寒暄,过了一会儿走出店里,手里还捏着一根烟。


“你在,我可不敢抽,张起灵知道了肯定要揍我。”他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把烟塞进牛仔裤口袋里,“你更不准抽。”他扭头警告地对瞎子说。


瞎子没在意,掐着腰低头看他,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挑眉问道:


“`齐老师’,啊?”


小花仰起头,不卑不亢:“是啊。不见得让我用真名吧。”


瞎子还是笑得不明所以。“你身份证上写的啥。”


小花狡黠地笑了,冲他吐了下舌头:


“你猜。”


瞎子盯了他几秒,笑得我毛骨悚然。小花也笑,而后回头,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这两个人说话就像打哑迷。我和闷油瓶说话一般也像打哑迷,不过闷油瓶负责哑迷,我负责猜,而且语言简单,直来直去,一般都能猜到;但是这俩人,彼此都是哑迷,话可多可少,就像拿语言铺迷宫,绕来绕去,发誓要把对方绕进里面。


或许聪明人谈恋爱就是这么谈的,他俩不嫌累就行。我往石墩上蹲一蹲,试图降低存在感,可惜小花的裤子有点紧,生怕给他蹲裂了。


小花趁洗衣服的工夫给那个大妈打了电话,她正在隔壁村,赶回来还需要时间,我们干脆在洗衣店门口先等衣服。衣服洗得很快,店家还友情价给小花减了好多钱,因为小花正好带他姑娘的班,小姑娘特别喜欢这个新老师,连带着数学成绩也往上涨,店家对小花特别热情,要留他吃饭。我看小花推了好久才从店里面出来。


衣服洗得很干净,上面有特别扎实的洗衣粉味道,被太阳烤的非常炽烈,非常柔软。我穿上衣服,接过裤子抖开准备套的时候,小花忽然面色古怪的叫住我:“欸。”


我停住了。“怎么了?”


他的表情很奇怪,抿着嘴唇,似乎有点犹豫要不要说。


“你的裤子上划的口挺大,线缝不上。可也不能不缝,任由你当变态,”虽然他的表情看起来也不是特别为我着想的样子,“镇上的补衣店都是拿布贴补洞的,所以……”


我愣了一秒,看着他的表情,意识到他其实是在憋笑,心里大呼不好,急忙抖开裤子一看,屁股上绣了好大一只米老鼠。还他妈是女的那只。


小花憋不住了,开始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把另一件衣服递给黑瞎子。我才注意到他其实不止带了我的衣服去洗衣店。我看向瞎子:“你衣服也破了?”


黑瞎子笑:“没有。”


小花说:“他没摔,是今早上听说洗衣店有补衣服的布贴,觉得有意思,非让人家在他完好无损的衣服上也缝个贴。”


我看向黑瞎子,他咧嘴一笑,背过身去,冷酷的黑T恤上缝了好大一只史努比。


我愣了一下,骂:“你有病?”


黑瞎子笑:“过奖过奖。”


我不想理他,又去责怪小花:“你也不管管。”


小花的头从手机上抬起来,满脸写着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管。”


黑瞎子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人不要活得那么死板,没破的衣服也可以缝布贴,就像你晚上要睡觉,早上依然可以叠被子。穿着没破但是缝了布贴的衣服走路并不违法;但衣服破了也不缝,还在路上走,那才犯法。”


我看向小花,他似乎很认可这个理论,冲我抬起胳膊——他的衣袖上缝了一只糊涂塌客。


得,我真无语,早知道无论如何也应该把胖子和小哥叫上一起来的。他们也不一定嘴得过这俩人,但最起码不是只有我一人在这儿受罪。


我们坐着车到了大妈家村门口。这里相比镇中心要安静,但是不荒凉,远处地里的绿色波浪一层一层,向日葵种在山头,清艳的蓝天下,向日葵金色的花盘齐齐地瞭望向远方。有一群小孩在村口放风筝,我们坐在石墩上,小花的眼神一直漫不经心地跟着那群小孩。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小花接起来聊了两句,就拖着那个音响顺坡下去走进村里。


小花走了没一分钟,黑瞎子忽然站起来,说去方便。于是我继续坐在石墩上等。小花出来后,手里又提了一袋东西。打开一看,是一袋子油炸麻花。


我心想这人果然牛叉,这才来了多长时间,已经可以吃百家饭了。都不用思考吃什么,去村里转一圈,饭后水果都能安排好。


小花问了句瞎子在哪,得到回复后“哦”了一声,轻轻一跃就跳上高高的石墩上,坐在我旁边,两条腿随意地垂下,来回晃荡。他身后是成片的向日葵,一阵风吹过,金橙色的花瓣像在绿海上燃起的火,燃烧到蓝色的天空,一直飞向山尽头低低的太阳。


那几个小孩儿的风筝卡在树枝上了,一群人围在下面,不知道从哪里折了根树枝,踮起脚尖去捅。这时候,瞎子突然回来了,他从路那头远远走来,手里拿着一只风筝。小花眼睛一亮。


“刚刚拦了辆拖拉机,去镇东边买的,”黑瞎子咧嘴一笑,“看你想飞。”


小花马上从石墩上轻巧地跳下去,蹦跶到黑瞎子身边。那是一只很传统的黑色燕子风筝。黑瞎子握住小花的手放在线轴上,整个人环着他,两人慢慢把线轴松开。瞎子从小花口袋里掏出那根店家给的烟,点上,举在半空。


“你在干吗?”我问。


黑瞎子咧嘴一笑:“判断风向。”


我也不知道他判断出什么来了,过了两秒就把烟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碎,然后一指东边,说:“往那边,逆风跑。”


小花看了看东边,说好。然后一手握着那只线轴,一手牵着细绳。瞎子握着小花的手,说“跑!”小花就开始跑。他们两人跑得飞快,那一瞬间,就好像一起逃亡一样,顺着漫长的坡跑向高处——那里有连绵的青山,积木一样的砖瓦村落,炊烟,绿色的麦田海一潮又一潮,向日葵的霞光和焰火。而那只燕子在地上蹭了两下,忽然像被天空发现一样,如羽毛般轻盈地被托举,而后直上高高的蓝天。


那群孩子很快发现了蓝天上的那只燕子,他们也发现了远处的瞎子和小花。飞上天的风筝不需要再人再追逐了,他们正站在山坡那边,手握着线轴,身后是茜红色的霞。


“二班的齐老师!”


有个孩子认出小花,当真桃李满天下。他们像一群鸟一样刷啦啦地飞过去,小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笑,又去看天上的风筝。


飞得又高又远。



我也看着那只风筝,感受山野安逸的风。小花飞了一会儿就累了,缓缓顺着山坡走下来,走到我身边坐下,拿起黑瞎子放在石墩上的矿泉水灌了好几口。我看向远处,瞎子替他握着线轴,燕子还在天上,一群小孩乌压压地围在他小腿边,抬头叽叽喳喳地喊着那只燕子。我问: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小花伸了个懒腰:“嗯……不知道,大概快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他又要去新的地方了。于是我问:“你真打算去戏班里吗。”


小花笑了,看着前面黑瞎子牵着他的风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个笑容也可以给我很多回答,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我们也要走了。



我接了胖子的电话,他说山里头的太阳就是厉害,泥坑已经干了,车垫子差点烫坏他的屁股。他说小卖铺老板昨晚上睡在店里,起夜的时候顺便帮我们看车。现在泥坑已经干了,车子能顺利开出来,也没出什么毛病。


我“嗯”了一声,示意我知道了,而后放下电话,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山坡那头的瞎子弯着腰,不知道又在说什么瞎话骗小孩。小花也没说话,看着远处的瞎子和一群小孩儿,嘴角始终带着一丝笑意。


我把手机放回兜里,忽然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欸,你就不问问我们为啥会在这儿?”


小花瞟了我一眼,眼睛里也带着笑:


“你想告诉我吗,吴邪?”


得,我就知道,即使我们不说,小花肯定也猜到了。



小花离开之后,我们几个人就开始这样旅行——开一辆车,满无目的地……旅行。我们也没有特别去推测小花会在哪,因为我知道,小花其实不希望看到我们,一但看到我们,他就会犹豫,就会怀疑……可是他不能犹豫。如果犹豫了,他就走不了了。我看到他已经竭尽所能去扔掉所有的线,我们可能是他最难处理的那条,所以我们不想看到小花,我们不想当他的绳索。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旅行?我要承认,尽管努力去躲开了,尽管努力去避免了……可有些事还是避免不了。风筝断线之后,你走在哪里,看到天上的风筝、落在水里的风筝、挂在树上的风筝……你都会想,那是不是我曾经掉的那一只?我抛弃了风筝,把它交给天空……也许,不是我丢失了风筝,是风筝抛弃了我。


可是风筝那么快乐,那么自由。


我们上路,虽然没有特定的地点,但是或许我们心里,一直期盼着能够遇到小花。


在路上,在某处。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忍住笑了起来。小花也笑了,打开袋子,随意地往嘴里扔了个麻花。我们坐在石墩上默默地吃麻花,忽然想起那年在四姑娘山,白雪皑皑,幻境一样的黄昏,我们一人一瓶啤酒,仿佛在紧张的事态之外和命运多要了一点余暇。如今再看过来,好多事情都历历在目,似乎发生了好多事,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小花开了话匣,讲他遇到的奇葩学生。我也讲我们的旅行,不知道黑瞎子昨晚上又给他讲多少,反正小花听得挺开心。我讲着,他就笑了。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孩子们的惊呼,于是我们抬头看去。


“……啊,”小花眯起眼,站起来看向天空,“线断了。”


我愣了一下,也立刻站了起来。刚刚稳稳停在空中的燕子,忽然如落水般游动,仿佛秋风吹褶湖水,落叶变为天上的帆船。


瞎子也抬头看着风筝。小孩在他身边焦急又失落地喊叫,他却没说话,也没有动,只是凝望着风筝被风带走,墨镜里映出清艳的蓝天和远处的初霞。


我想,风筝飞上天的一瞬间,也许就不再希望有人再扯他回去。


也许,它是最希望线断了的那一个。


风筝在蓝天里游,在蓝色的水面上划,变成一个白色的点。小花眯着眼站着,风吹鼓他的衣袖。




他不是风筝,他是飞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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