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人类啊/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

【双黑/太中】Nakahara and the sun (下)

人类宰x Ai中 

标题来自于石黑一雄的小说《克拉拉与太阳》

c2、a5、b3都是自设的ai型号,依次由低级到高级

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 人工智能

上篇见合集~


*


太宰治知道,这个a5是不会一直在他家里存留下去的。

从那天他造出a5的那一天,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空虚与不满足感淹没时,他就极力想要摆脱这种折磨。他给这个a5做了天底下最耀眼的相貌,好减轻内心那种折磨感。可是晚上,当他惯常失眠,盯着天花板上变幻莫测的黑影时,他在心里明白,要想解决这种折磨感,重点就在于,他知道,这个a5根本没有达到ai研究的尽头,完全没有。

一想到这点,他浑身就忽然燃起一股充实的希望感——是的,c2出来之后,还可以有比c2更好的,现在这个a5出来了,可是这个a5根本也不是最好的,还有比a5更好的,等那个更好的出来,还有比更好更好的……这种东西永无止境,他最后也不知道会造出个什么来,但总之,这种东西永远没有尽头,他可以一辈子把自己埋在这里面,一时间忘却很多让他觉得心慌和痛苦的东西,直到某天他老得什么也搞不动了,那时候或许他还没死,那么他就果断地去死。这样他的一生都被填满,没有一刻是被外界那种令人作呕恐惧的东西乘虚而入的。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兴奋。于是在造出a5的第二天,在那个a5还只是白纸一张,没有学会那么多骂人话,也没有给自己起名字的时候,他就提笔给森欧外写信,告诉他,超越c2的a5已经造出来了,可是这远远不够,这也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继续下去。a5之后,还有b3。他要再造出一个b3来,b3之后,还有很多很多。


于是,在太宰治那近乎覆盖整个人生的宏伟计划里,a5根本不算一个完成品,甚至连半成品都不算。a5不过是个起点,是个底子——b3要踏着a5的壳子站起来。a5先慢慢自我学习,它的程序在人工智能的自我学习过程中变得越来越顺滑,与此同时,太宰治可以着手他的b3,然后到最后的时候,他把a5的一些东西直接换到b3身上,把a5的人格式消除覆盖——就像把长得太自傲放纵的果树一些任性的冗枝砍掉,然后把果树精心培育的那部分在情理之中的东西移下来接到他新的杰作上,最后他的杰作成了他新的宝贝,那棵果树就消失掉所有自傲放纵的东西,完成了它的使命,温吞地站在随便什么地方。这种计划简直完美而精密,像齿轮一样严丝合缝,而且他能感觉到所有东西都在他掌控内不停地转着,这样的事情也让他焦虑的内心感到了一丝欣慰。


后来,那a5学会了点东西,开始在太宰治房间里转来转去。而太宰治自顾自地干自己的事儿,忙着自己的研究。有时候,他会用余光瞟到a5,有时候他也能感觉到a5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好像蓝色的灯打在他后背上。他都不以为意。任那a5随便干什么吧,他也无心去跟他多解释、多牵扯。他养着他只不过是给后面许许多多他的宏图伟业做准备,就像养着一头待宰的猪,不需要费工夫和那头猪多聊天交流感情,反正最后他要的也不是猪的含情脉脉,而是那头猪的厚脂油膏。既然最后都要给它一刀子,当初什么花言巧语柔声细气都是一种虚伪的无用功,比起安慰猪,不过是想自我解救罢了。人类总在干了什么残忍的事儿后,说,其实我是舍不得的,我是有感情的。——可是,如果那些情感都是真的,他们最后又为什么提起了刀。


总之,就在那天,他带着他的a5上街买了花里胡哨的东西,他把关于b3研究的申请报告投进森欧外的邮箱里之后,在他们回去的路上,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沉默地蛰伏在话语之下。太宰治知道,那封报告投进去,森欧外签了字,帮他申请了国家项目,就相当于对着什么权威宣告这个项目已经在进行。然后就会有权威等待,有权威认证,有权威给他一切让他心满意足沉浸于自己世界的正当理由。从那时候起,研制b3就相当于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而刚刚他把那钉子和榔头一起投进了森欧外的邮箱里。


第二天,他看见他的a5非常高效地换下了那件过大的白衬衫,穿着乡下土炕色的新衣服、戴着黑色的帽子,高傲地在他面前走来走去,金色的帽链甩啊甩,斜眼瞥他,扬起天鹅一样的脖颈,等着他夸奖。他托着下巴笑,说狗狗戴上chocker看起来还真有点狗狗的样子。下一秒不出所料那个a5抄起板凳就朝他骂着砸过来。他哈哈大笑,看着眼前混乱一片,那人恼羞成怒的精致五官在他面前无限放大,那一刻他心里其实有很多想说但没说的话,都放在嘴里咀嚼。他想说,其实中原中也穿上这件普通人驾驭不了的衣服,有一种奇异的美感;他想说其实狗狗戴上那条chocker,脖颈显得怎么那么白那么脆弱又坚韧;他想说其实你戴那个帽子真的很像一个矮矮的便民帽子架……他想说,为什么在看到中原中也、听到中原中也的时候,心里会不由自主地抽动,不知道是痛还是欢乐。

明明,明明只是个AI罢了。

他继续着他的b3研究,中原中也继续住在他的家里。慢慢地,一睁眼看到中原中也站在衣帽镜前整理着装就成了习惯,即使睁眼没有看到他,那当太宰治打着哈切出门时,也准预料到中原中也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每天吃饭时总要被叨叨一堆也成了餐桌上另一道固定菜肴。有一天晚上,太宰治正在手头整理b3设计资料时,忽然感到胃内剧痛,好像有刀割一般得生疼,连同理智和呼吸都要一并恶狠狠地刮走。眼前渐渐模糊,咬着牙也忍不了疼痛,冷汗迅速从额头沁出。这时候他听见中原中也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对方的身影也像在被搅动的湖水里的倒影疯狂地晃啊晃……最后,现在隐隐约约回想起来,那人着急上火,把家里的毯子全部搬出来,给他一层层叠罗汉一样裹着,然后又烧了整整一壶开水让他喝,最后拿着他的钱包极速飞奔到有够远的唯一一家药店,又跑了那么远回来摁着他迷迷糊糊的脑袋让他吃药,吃完爬到床上睡觉。虽然是在照顾病号,但是从头至尾,中原中也嘴里的难听话就没停过。第二天一早,他发现自己整个人像个春卷一样裹在床上,汗津津的,但是神清气爽。一别头,ai瞪着蓝色眼睛,眼睛里像有一汪碎玻璃,深深浅浅,光和影都在里面搅动。忽然对上太宰治的目光,那人先是一愣,然后就开始骂,从他怎么每天不好好吃饭骂到缠着绷带不见阳光胃里生疮。他看着那人骂,骂的眼角似乎也发红——如果ai的眼角也会红;骂的声音似乎也发颤,带着点狠劲,带着点疯狂和恐惧。他看着那个人,歪着头就开始笑。笑得很好看。于是那人就又骂,笑笑笑,笑你mb,笑死你算了。


之后,太宰治出租屋内用于堆杂物的厨房终于被唤醒了。每次在他动手机要点外卖之前,就会有一只爪凶巴巴地“啪”地把他手机摁下来,瞪着他叫他不许点。他愣愣神,随即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顺着白色热气飘忽而至,久违地勾起了胃里的馋虫。从此,厨房里多了一个又矮又凶又暴力的蛞蝓(田螺)姑娘。太宰治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小只的身影在厨房前忙活,模模糊糊地穿梭在白色雾气间,总有种不真实感,好像真的是上天派了蛞蝓姑娘来照顾他这生活不能自理的弱病残。吃饭的时候,照旧是太宰治在那里吃,中原中也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吃自己的劳动成果,太宰治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给对方按装什么嗅觉器官,他那精巧的尖鼻头或许只是个摆设。那些食物烹饪的成熟到旖旎的香气袅袅而至,把太宰治一开始想要假意嘲笑小矮子厨艺的心击了个粉碎,他嘴上说着“小蛞蝓的饭除了黏以外,色香味一个没有”,但是嘴里又控制不住地吧唧吧唧一直吃。他头次把这种简单的咀嚼活动咀嚼出点醇厚的幸福感。对方也知道他嘴硬,托着下巴看着他吃,笑得得意,嘴里说,少再那儿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混蛋青花鱼,吃完饭给老子去洗碗。


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宰治,这么多年头一次用他缠了绷带的纤纤玉指碰了碰世俗烟火——在洗碗锅里。厨房正对着一扇窗子,抽油烟机的大管子就在窗子上开个圆口通向外面。太宰治一开始洗碗叮铃咣啷,还打碎两个碟子,气得坐在外面看电视的中原中也跑进来骂他是不是十级残废,怎么连个碗都不会洗。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碗就洗的像模像样。窗外的霞云横亘天空,他在那里叮咣叮咣洗碗,外面有个小只的大厨很不雅观地坐在那里看电视。太宰治看着一只白鸟掠过霞云,飞过他的窗外,手下洗洁精香香的,门口看电视的家伙笑声哈哈的,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好像在云端漂泊了半生,这才落到尘世,而且这尘世却出奇地还不赖。


可他觉得更有意思的是他的ai。他的ai尝不到食物的味道,也闻不到油烟的气味,那手指也不会感受到黄瓜表皮的粗糙或是西红柿薄皮的细腻,可是他却就这么倔强地仗着这些没有感觉的东西,做出了最丰富的料理,就好像贝多芬什么也听不到了,却用残缺的音感在钢琴上硬生生地砸出音符——这几乎成了一种执念,是在最让人崩溃的时候才会偏执地生发出的一种自己和自己死磕的倔劲儿。当中原中也在厨房里忙活, 整个身影落在白雾之中时,太宰治恍惚间觉得,就像那个机械ai一直努力要证明的一样,他机械的肢体好像是柔软的,那白色皮肤之下的血液,比任何人都要炽热地流淌。


太宰治试过挖掘他的a5其他潜能——尤其是智力方面。比如,他会和他的a5下棋。可是中原中也几乎赢不了他。每次太宰治下完一步,就笑眯眯地看着对方很用劲地思考,轻咬着下唇,眉头紧缩,苦思冥想,斟酌好久,指尖犹犹豫豫地捏起子,落下的时候倒是有几分少年风度,果决得很。等一子落下,对方就仰起头,有点挑衅地看着太宰治,每一寸脖颈都是骄傲的弧度。

太宰治冲他笑笑,笑得暧昧,笑得让人心底大叫不好。在中原中也的瞪视下,鸢眸少年不紧不慢地执子而落。中原中也低头瞅瞅,看着棋盘发愣,又抬头瞅他,怒气和懊丧像开水壶里的蒸汽一样逐渐冲到脸上。太宰治看着对方的气鼓鼓的样子抑制不住脸上的得意的笑,说,小蛞蝓好傻啊,又落到我的陷阱里去了呢。

中原中也咬着牙,气呼呼地把那棋盘一推,骂道,什么破烂棋,谁要下棋啊,真是老土又无聊,也就你这种孤僻古怪的绷带精会喜欢这种玩意儿。

他笑道,明明就是小蛞蝓太笨吧,和比什么没关系哦。小蛞蝓要是嫌下棋老土,那不如和我比点现代化的东西,怎么样?蛞蝓要是输了,就要当一辈子我的狗狗,我渴了要立马给我端水,我脚痒了要给我挠脚,我饿了要给我买螃蟹……

对方端起棋盘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于是他笑语盈盈地拿出两个游戏手柄。手柄和卡都是他的,旁人觉得,这样一个人是不会像那些孩子一样玩游戏的,可事实是他玩。不过他不是像那些孩子一样从里面找快乐,他知道根本找不到。他一般都是自己一个人关在黑暗的屋子里,那游戏的声音和灯光响得炸裂,五光十色的,分外尖锐地刺激人的耳膜和视网膜。他就在这种黑暗的炸裂里感到一丝释放。他猜自己打游戏的时候应该是面无表情的,面无表情地摁键,面无表情地杀戮。如果有人去看他的脸,在那游戏灯光下应该是一种粉刷一样的惨白,谁看了没准还会被吓到。

这是他头一次用到另一个手柄,都落了好一层腻腻的灰。他没有用到过这个东西。两个手柄就像两只手,是连在一起的,他没把这东西给过别人,不管是织田作、安吾,还是中岛敦、芥川龙之介。

他以前看过街边的邻家男孩打游戏,两个人玩,周围却围了一群流着鼻涕吃着棒冰的男孩,看客嘶吼得比正主还响。他漠然地站在一边,想,那样的吼声是怎么发出来的?那些人是怎么把自己沉浸在一种虚无的激动里的?……明明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激动,所有都是一样。


“可是那天,”太宰先生喝了口咖啡,忽然笑了,“那天!……说起来敦君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玩游戏’ 的感觉。”


……不由自主地,全身的细胞都兴奋起来了,眼前游戏的画面好像已经刻脑海里,然后通过神经传导到肢体的每一寸,手中不由自主地战栗。他发现自己好像成了那天街角看到的少年,游戏光影变换,手指一刻不停地敲打变奏,嘴里也一刻不停地为自己巧妙的操作得意洋洋,嘲笑小矮子的每一次掉血,又在被对方反过来狂虐的时候欠揍地惊呼啊啊啊好暴力好暴力果然是只会暴力的笨蛋蛞蝓——对方的骂声在耳边烟花一样炸开,手腾不出来,于是狠狠一脚丫子就朝他的小腿踹过去。他握着手柄翻到沙发一角,还欠揍地、得意地笑,然后反手一个操作就把中原中也的角色打完最后一滴血,赢来了`your win’的呼声。对方咬牙切齿地盯着屏幕,转头就拿起抱枕砸过来骂:你丫绝对作弊了吧作弊了吧!!太宰治笑得肆意,笑得高兴,连心脏都开始跳动。过了半天,他慢慢悠悠支着胳膊从沙发上坐起来,安慰似地说:

“小蛞蝓输给我也不要自怨自艾呀,”他说,“这是因为你还不够先进。”


中原中也却忽然不说话了。


是的,太宰治想,a5还不够先进。c2生硬,a5拟人,而b3将会在智力上实现跨越。太宰治最讨厌人类,所以他绝对不会只是花了半天工夫又了个人出来。他要的b3,以及之后的那些ai,应该可以在那无比繁杂的构造中排列组合出无数种最优解,不论太宰治的棋子落在哪里,它们都能在一瞬间列出无数种可以破解的棋盘样式。它们可以看透那些电子游戏背后拙劣的行为代码,看破那些游戏只能让智力平庸的人类从自我愚弄里感到快乐——可它们才不应该是人类,它们不因为想要什么快乐而允许自己被愚弄,于是它们不动声色地就让那些滑稽的游戏土崩瓦解。这才是ai存在的真正意义——不是无限地像人,而是在某种人类无可避免存在局限的地方超越人。


太宰治放下游戏机,说:

“明天,我的导师森欧外要来。”


他斜眼瞟他的ai,对方坐在沙发另一头,手里还拿着那个游戏机,侧脸在昏暗的房间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才听见对方说:

“哦。”


森欧外会来的。他会来看他的研究成果,给他相关设备,然后给他他的报告提交上去后的结果。b3已经启程了,现在森欧外就像是来送一阵风,然后把它推到更远的地方。


可是,那天晚上,太宰治却做了噩梦。

他经常做噩梦。梦里什么也没有,一片暴雨来临前的混沌和黑暗,而他好像在黑色的海水里浮浮沉沉,伸出手来,也什么都抓不到。他感觉大脑发涨,呼吸困难,然后在即将窒息的那一刻猛地睁开眼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冷汗淋漓。有时候不管几点惊醒,都再也不能睡着,睁着眼睛,感受外界一点点从睡梦里苏醒。

那天晚上他睁开眼,听见自己的呼吸在绵长的黑暗里鼓动。这时候,他扭头,看见他的ai站在窗口处,扭回头看他,蓝色的眼睛是黑暗里唯一明亮的东西。


“你做噩梦了?”


他说不了话,只好点点头,不知道这么黑对方有没有看见。


对方大声“啧”了一声。

“什么毛病,睡觉都不好好睡。”


“你不睡觉吗?”

他问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问题。也许是噩梦初醒,脑子还不太灵光。对方却没有大肆笑话他。只是哼笑一声。

“你吓傻了?老子是Ai,不用睡觉,也不会睡。”

这是他记忆里这个ai第一次亲口承认自己是ai。太宰治看了看他。他站在窗边,窗帘微微拉开,露出一角夜色。

“…你平时不睡觉,都在干什么。”

“无聊死了,看看星星。”ai随意地一指,“真垃圾,不调视距的话,根本看不到。”

他不说话。中原中也停了一下,走到他床边,弯腰低头,戏谑地看着他。

“混蛋青花鱼,赶紧裹上被子睡你的,不然明天你导师过来,你就当着他的面打瞌睡吧。”


太宰治牵动脸上的肌肉笑了笑,在对方的注视下闭上眼睛。可是闭上眼就看到黑色凝成海水,起起伏伏 空气都要被一点点抽离。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他的ai犹犹豫豫地问:

“喂,你是不是睡不着了。”

他睁开眼,笑了。

“本来就睡不着。”他淡淡地说,“只要做了噩梦,就睡不着了。”

他的ai嘟囔:

“人类就这点麻烦。我不会睡觉,也就不会做梦……”

“又不是所有梦都是噩梦,笨蛋蛞蝓,”他调侃,“也有人类做好梦呢。只不过,好梦从来不会找到我罢了。”

“为什么?”

他轻笑一声。

“……啊,大概是因为,我没有任何期待吧。”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蓝眸明亮地盯着他。


“……你梦见什么?”


他把手垫在脑袋下,懒洋洋地回答:

“什么也没有。”他停了一下,“空的。像海。什么也抓不住。”


对方没再说话。他调整了一下脑袋的位置,然后盯着天花板,打算就这样睁眼等待天亮时,他的ai忽然伸出一只手,犹犹豫豫道:


“那你抓住我的手吧。”他小声说,“抓住我的手,看能不能睡着。”


太宰治愣了。那一瞬间他脑子闪过很多语言,比如大声嘲笑小矮子好恶心,抓着手睡觉难道是从什么幼儿网站上学的吗,下次要在小蛞蝓脑子里加几行代码让蛞蝓稍微有点辨别能力……可是那些话都哽在喉头,一句也没有说出来。那只手在黑暗里,路灯的光溜进来,纤瘦的手白的像刺破黑暗的瓷片。最后,太宰治笑了,散漫地用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中原中也的手。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牵住狗狗吧,”他把那手往脖子那里揣了揣,懒懒地裹着被子翻个身,面对着对方合上眼,“手麻了可不能抽出来哦,不要打扰主人睡觉。”


他听见对方笑骂:

“神经病,老子手里没神经,会不会麻你还不知道吗。”


他抓住那只手,抑制不住地微笑。闭上眼睛,那片海忽然变得平静,依旧浮浮沉沉,但是轻柔平和,像是摇篮一样,唤醒他深藏在身体深处的某种记忆——他也曾这样被母亲放在摇篮里,被轻柔地摇晃入梦乡吗?他也曾这么裹在什么温暖的地方,拥有一个坚实的栖息吗?在他还是幼年,什么也不曾知道的时候,也这样安详得什么也不被伤害吗?


就这样,等太宰治再次睁开眼,清晨的空气灌入鼻腔和肺部,带来一瞬间的清明和爽亮。他发现自己紧紧握着那只细腻纤小的手,放在自己的脖腕里;扭过头,他的ai带着一脸嘲讽。

“你再多睡一会儿,今早上你的导师就只能过来参观你睡觉了。”他笑道,把手抽出来——皱了皱眉,还费了点劲儿,“赶紧爬起来,被你这么死抓,老子饭都没做呢。”


他有点怔怔地看着他的ai站起来,转身向厨房走。ai会脸红吗?那双手被他拉了一晚上,白皙的皮肤上会留下他曾经牵过那一晚的红印吗?——什么也没有。他知道ai外层的皮肤下是机械零件极为精密又冷漠地一环扣一环,即使ai的手将他从夜晚的梦魇里救起,那上面也不会有任何痕迹,因为那只是个ai。即使曾经握着那只手像握着风雨里的稻草一样死死地握了一晚上,也什么都不会留下。

忽然间,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冲击着他的心,心脏一瞬间变得很痛,又好像被人吊起来挂在悬崖上一样,被一种莫名而深刻的慌张所吞没。他心不在焉地咬着筷子,心不在焉地听他的ai斥责他不专心吃饭,心不在焉地任由他的ai反对他只穿着不正式的白衬衫迎接导师,心不在焉地伸开双臂伸直脖颈让他的ai给他打了个滑稽的领结……他一直在听,在等,又不想听到,不想等到。那天晚上的感觉又忽然降临——就是他一瞬间闪过的、不想把报告交出去的念头,现在却像潮水一样涌来。他忽然如此地希望森欧外不要过来,如此地不想面对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没有命运之手,森欧外还是如期来了。导师带着得体的笑,穿着规整的黑色西装,内衬白净,手里拿着一份黑色精致皮装的文书。中原中也端了一些水,森欧外也看见他,一瞬间眼里闪过一丝惊奇,礼貌地与中原中也打招呼,温和地问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比如a5的高聚乙酸溶液在脖颈还是脑部,a5每日自我学习的cpu运作量和数据归纳分析采用的基本法…中原中也挠着头,老老实实地应答,表现得乖巧和局促。太宰治注意到,虽然森欧外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但是那双眼睛却在惊讶之后,便一直带着一种半明半晦的神色,掩藏着几分令人不舒服的探视,不易察觉地打量着a5。聊了很久之后,森欧外借故支开中原中也,带着太宰治来到他的房间,锁上门。


男人抽出那份刚刚一直夹在怀里的黑色精装皮文件,笑得精致:

“我已经替你把报告交上去了。恭喜你,太宰君,审核通过了。”他笑眯眯地把文件递给他,“不愧是太宰君呢,他们对你相当信任,从上交到审核,也不过几周时间。我相信很快资金和正式的签名文件就会下来了,里面也会提到项目的有效期限。”

森欧外戴着白色手套,捏着精装文件。太宰治没有接。

“森先生,我想,或许…这个项目可以先延后审批。”

森欧外挑了挑眉毛,笑容不变:

“延后审批?我可能没太懂太宰君的意思。”

“就是延迟下发正式签名文件。”

森欧外依旧带着笑容。“那就需要把报告扣留。可是报告已经提交并审核通过。”

“……那就修改报告。我现在觉得报告里面有谬误,关于ai的更新研究设计——包括b3的研究——我认为现在可以有别的渠道——”

“太宰君,”森欧外平静地打断了他,“你觉得可能吗。”

太宰治噎住了。森欧外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太宰君变化了,”他笑眯眯地说,语气里却并不见得有多少善意,“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我——总之,我觉得今天见到的太宰君,和几个月前研制出a5后给我写信的太宰君——甚至那个撰写了报告的太宰君,已经不一样了……是因为那个a5吗?”


门口丁零当啷的声音,是中原中也在厨房里收拾玻璃杯。太宰治不说话。


“你知道的,太宰君。”森欧外弯下腰,“目前你所研究的——通过拆解分析前一代ai,从而获得更高级别的ai——是唯一可行的ai升级办法。这个项目审批通过,本身已经受到了政/府的重视,更别提b3研究成功后…那将是ai研究前无古人的大进展。”

“……”

“当然,我知道太宰君根本不在意这个,”森欧外笑眯眯地直起身来,“外界的荣誉也好,谩骂也好,人们的喜怒哀乐…对太宰君来说都无所谓。但是,太宰君不能离开ai研究,一旦你失去了你的程序和代码,就失去了你所能掌控的一切,失去了你所舒适的那个世界……那时候,太宰君还能再为自己找到活着的意义吗?”

太宰治不说话。森鸥外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我大概知道太宰君心里的想法,你提交这样的ai研究报告,几乎是一个要把自己一生都埋在里面、让人望而生畏的的事业——但这恰恰是你想要的,把自己的一生全部交给这样东西,这样你才能活下去,那才是你能活下去的依凭……不是吗?”


“……为了一个冲动,日后再沉迷于自杀的痛苦;还是理性一点,继续前进……”森欧外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太宰君自己能有选择。”


他伸出那个黑色精装皮文件,伸到太宰治眼前。太宰治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慢慢伸出手,接了过来。

森欧外离开了。太宰治走出房门,手里捏着那份文件,一抬头就看见中原中也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两个玻璃杯。

那一瞬间,中原中也是沉默的,沉默地盯着他手里的那份闪着黑色光泽的文件,蓝色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慢慢沉淀下去。而他拿着那份文件,恍恍惚惚地想,我是拿什么做那双眼睛的?我没有用那么多材料,可是为什么那双眼睛可以是那么多东西,可以盛下那么多东西?

他们默不作声地摆正板凳,放好果盘。他放下那份文件,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ai盘腿坐在他旁边,手里捏着遥控器换台。就在这时,ai问他:


“太宰,你相信,有`人心’ 这样的东西吗?”


*



“这个问题,是中也先生先问的吗?”我吃了一惊。

“对。”太宰先生微阖眼眸,“敦君是怎么看的呢?关于`人心’ ?”

“额,我、我不太明白……”

“敦君相信有人心这种东西吗?当然喽,我不仅仅是指那个器官,当然了,我更多像是指它别的意义,更像是文学意义——人心。心。敦君相信有这样的东西吗?某种让我们每个人成为独立个体的东西?”

我哽住了。窗外的风穿过门上的风铃,有人推开门,谈笑,银铃一样飞走。

太宰先生轻笑一声,放下咖啡杯,看向窗外。

“我不太明白。”太宰先生笑道,“可问题在于,当时我以为我明白。”

“……那当时,太宰先生是怎么回答的呢?”

太宰先生轻笑一声。

“怎么回答那个小蛞蝓的?我啊……”


*


“太宰,你相信,有`人心’ 这样的东西吗?”


他记得中原中也这么问他。那天太阳好像是要移到高空,又好像正在慢慢往下落。他看向ai,对方捏着遥控器,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好像只是不经意问的,但是又好像一直在等待答案。


他盯着对方的侧影,片刻,笑了,扭回脸。

“当然有了。中也真是笨啊,半天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人类的心脏就位于横隔之上,两肺之间偏左,为血液流动提供动力……”


“混蛋,我不是指这个,”对方骂道,却依旧没有看他,“我是说……`心’ ……”他忽然变得犹豫,吞吞吐吐,“…你相信有`心’ 吗?让每个人都不太一样,每个人都有一颗心,那颗心使他独一无二……”


太宰治一时间没有说话。中原中也的尾音消失了,电视里的声音嘈杂,灯光明明灭灭。

过了很一会儿,太宰治咬着杯沿,面对着中原中也,笑道:


“这是一种老派的看法罢了,”他说,“——认为每个人的内核都藏着某种无法触及的东西,某种独一无二、无法转移的东西——然而,这种东西并不存在。”


“并没有什么内核表明这种东西是不可复制的。现代科技早就证明了,没有任何现代工具无法发掘、复制、转移的东西。一个又一个世纪的人类对彼此的爱、恨……都是无稽之谈,是基于一个错误的假设,一种出于人类的软弱和愚昧所造成的迷信罢了。”他感觉到自己在笑,在黑暗里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侧影,“ai……更高级的ai,可以模仿一切、延续一切。就比如说啊,如果我死了,而有一些无聊的家伙想要我继续活着,只要让一个ai分析我所有的数据,模仿我的行为和外表,模仿我的语气和神态,模仿我的欲望和冲动……”他嗤笑一声,“那世界上就会再有一个太宰治出来。真是无聊,但是就是这样。”


“……没有这种东西,没有任何人,有那种独一无二的东西。也永远不会找到。”



说完,他看着中原中也。ai盘腿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电视屏幕。从头至尾他一言不发,太宰治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可以感觉到——似乎是面无表情,出奇的平静,那平静却没有安稳地呆在中原中也的身上,而是溢出来,慢慢地溢出来,游走在任何地方。他看着a5静坐的侧影。过了很久,他才听见中原中也的声音——a5在笑,好像他们刚刚讨论了一个无聊的八卦小报上的新闻一样。中原中也笑了。


“是啊。”他埋在黑暗里,笑着说,“我果然讨厌你,混蛋青花鱼——因为我怀疑,你tm可能是对的。可是你好像夺走了老子最在乎的一样东西……但是,你tm可能是对的。”



他们不说话了。之后,谁也没有再提到这件事。

森欧外到来的那天好像是一个平淡故事里的剪影,那个拉着窗帘看电视,讨论“人心”的时刻也像是什么已经放在脑后的故事,慢慢地就变得不清晰,被放在脑海里一遍遍磨。后来,他们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地生活,只是心照不宣地避开什么藏在间或的沉默里的东西。或许是那个角落里的b3吧——某天,它不再仅仅是电脑里的数据,不再仅仅是企划书上的字符,某天,机械和零件慢慢拼出了它的框架,它像一个狰狞沉默的机械骸骨,静静地立在那个角落,只要一推开门就能看见,看电视的时候也会看见,吃饭的时候,那骸骨就在那里立着,面对着餐桌,看一粒粒被吐在桌上的鸡骨头;甚至晚上睡觉时,窗外驶过的车投下车灯,那骸骨的影子就慢慢地在墙上被拉扯得变高变长……

随着b3的骸骨一点点拼起来,太宰治便开始想怎么告诉他的a5,它是要被拆掉的。它的核心芯片,还有一些重要的零件,包括他每天用着劲儿学习到的东西,最后通通都会拆下来,安到这个b3的骨头里。本来这一步是不在太宰治的设想里的,当初他在脑海里设想整个过程时,重要的节点都在他的报告书,他的机械零件的拼合,他的程序设计和算法改编,他几乎下意识地就没有考虑到怎么告诉前一代ai他们要被代替。如今他再细细回溯自己的思潮,发现自己当初的计划里,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匀给这个问题。结果这却成了他目前最困难的事情。每天他看着中原中也在厨房忙碌,在电视机前看电视,跟他打游戏,甚至是晚上睡觉前把手伸出来给他——他想要说出口的话,就那么哽在喉头,像鱼骨头一样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卡在喉咙让人连着心都生疼。

有一天,好像就是某一天,他又那样怔怔地注视着中原中也的身影,在心里和自己的那块鱼骨头抗争的时候,中原中也忽然扭回头看了他。就在那一瞬间,太宰治的目光对上了那双蓝色的眼睛,他忽然哽住了,忽然间像是被什么水流冲开了一样恍然——原来,中原中也早就知道了。或许是在那个b5的骸骨一点点堆起来的时候,或者在那个黑色的文件被交到太宰治手里的时候,或者是森欧外踏进门里的时候,或者更早,就在太宰治把报告书投进邮筒里的那一刻——a5就透过这所有的一切,看到了自己的命运。然后他可能试着挣扎过,后来也许就不挣扎了。就好像把东西都写在石头上,抹也抹不掉,擦也擦不去,于是就站在那里看着,看到所有的平静都溢出来,溢得心里好像什么都不剩了。


b3慢慢地堆起来。某天,它几乎和当时刚做好的中原中也一样了,没有皮肤,只是一堆破铜烂铁,可是那破铜烂铁下面有太宰治能理解的东西,有中原中也理解不了,也赶不上的东西。

那天是太宰治的生日。a5忽然说,要给他过生日。


人类有生日,人类庆祝生日,庆祝每一份降临,但是太宰治从来不庆祝。相反他觉得可以在葬礼上敲锣打鼓,庆祝世界上又少了一个消耗资源的活物。那天是他记忆里很多年很多年之后第一次过生日。a5比他还要兴高采烈,他们出门很早,就像当时第一次出门买衣服一样。太宰治习惯性地拿起那件黑色外套的时候,中原中也一巴掌按住那件衣服,说,不准穿,和个黑乌鸦一样,你不热吗?给老子换一件喜庆点的。


于是他翻遍衣橱,掏出来一件亚麻色的风衣,又穿了一件蓝色条纹内衬。走出房间,中原中也卡着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通,忽然就笑了,说,你这家伙,这样才精神嘛。


他们走出去,太阳忽然照到每一个角落,照在他的脸上,就像花开了一样。中原中也拉着他在大街小巷里跑,汗水和阳光一起沁出来,像身体里所有能够活着的东西都在跑,都醒来了。他们去冰棒店里,太宰治买了两根冰棒,他拍了拍对方的左肩,趁对方看向左边时,猛地窜到右手边 一口把对方棒冰咬了一半。中原中也回过头,举起拳头就街头暴力,他一边躲一边欠揍地笑,中也的雪糕看起来更好吃,一时间没有忍住。中原中也骂道,神经病啊,我又吃不了雪糕,那雪糕迟早是你的。他们跑到服装店里,把店里的衣服试了个遍,不服气对方的衣品,最后互相给对方买衣服,都被对方吐槽“丑到窒息”。他们到电玩城里,拿着游戏手柄大开杀戒,互相在游戏里打着,差点就打到现实生活……最后,中原中也带着他来到一个小巷子,红砖灰瓦,油烟混着香味在夜色里飘飘悠悠。推着小车的老板一挽袖子,金黄色油锅里翻滚着夜空上的星星,还有金黄酥脆的天妇罗。

天妇罗盛到盘子里,章鱼小丸子码在黄色的长方形小盒里 一并端上来。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吃天妇罗,油水从樱红的嘴唇上淌下。老板拿了两个签字过来,扎在小丸子上。

中原中也忽然叫住老板,拔起一个签子,说只要一个就行。

太宰治忽然也叫住老板,说,不用,就要两个。


中原中也扭回头,愣愣地看着他,笑:你要用签子当筷子吗?

太宰治拿起一根签子,扎着金黄的小丸子,笑道,只有小矮子才会那么傻吧,我就用一根。


中原中也就笑,那你拿另一根干什么,指望老子给你吃吗?


太宰治也笑,在橙黄的街灯里,他忽然说,如果中也真的可以吃小丸子,那多好啊。


中原中也怔怔地看着他,他在对方蓝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灯火阑珊,他背对着身后的暖黄,勾起唇角,皓齿微露,笑得像桃花忽然开放,诱人又明丽。


他看到中原中也忽然站起来,朝他凑过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的领口和锁骨忽然就在眼前,正在发愣,感觉有什么轻轻在脸颊上碰了一下。


“chu”。


他愣了。对方的脸颊就在他的脸颊边。那一刻时间忽然都静止。如果中原中也会呼吸,他应该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如果有心脏,他应该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像小鼓一样在胸膛蹦跳。


——因为太宰治自己的心就是这样,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了。


他忽然没来由地想起那个中原中也刚给自己起名字的那天,那个骄傲的口气,好像所有的夏天,都开始于那个时刻,都从那骄傲的语气里孕育出来。


【“你知道,`chu’ 是什么意思吗?”

“啊?”

“你自己想吧。”


——“等你什么时候想出来,你就是一个合格的`人类’ 了。”】


中原中也慢慢地坐回去,看着他。太宰治看着对方蓝色的眼睛,星河滚烫,大海粼粼。


“chu”啊……


是人类因爱而亲吻的声音。



*


b3的最后一个零件组装好了。

太宰治放下扳手,抹了一把额前的汗珠。他蹲在那里,中原中也站在他身后。

“…好了吗?”

他想说什么,最后长了张嘴,还是抿住唇,“…嗯。”


中原中也说:“哦,那行。”


然后就没说话了。


那天他们干了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没干,又好像干了很多事,似乎和原来过去的每一天都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可是他们好像又在等,等着太阳落下来,一点点落到山的尽头。那个时刻好像永远也不会到来一样,可是它确实来了,太阳最后整个落下去了,没有人挽留,也挽留不住。或许正因如此,所以无人挽留。


夜晚遮盖外面。房间里白炽灯通明。太宰治拿着螺丝刀和仪器,空壳的b3站在他旁边,中原中也坐在他面前,背对着他,脱掉外衣,露出光滑的后背,橘色发丝搭在脖颈。

他拿起撬刀,轻轻拨开a5脖子后的碎发,然后对着光华的脖颈后部,撬开皮肤。


汗水一点点从额头落下来,滚到鼻尖,又落在a5光滑的后背上。白炽灯好晃眼啊,他的眼睛都痛了,耳朵也听不清楚。原来机械零件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是这样吵吗,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好像永远也不会有止境……他的手戴着胶皮手套,在眼前机械地把螺丝拧开,把东西拆下来……原来是那么硬,那么疼的吗?那真的是他的手吗?好像一堆被控制的东西,无意义地在眼前晃啊晃啊的,撬开了面前a5的后背……他感觉鼻子和眼睛还有耳朵都被堵住了,眼前白花花地发懵,恍恍惚惚地想,原来ai会疼的吗?…我明明没有安任何痛觉感应器,即使它被一块零件一块零件的拆解了,他也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我拆的真的是零件吗?——

这小矮子真的好矮啊,坐下来就更矮。我现在一块块拆啊拆啊,拆的是骨头,拆的是一根根骨头和血。手里每拔出来一个什么,就感觉他浑身都抖一下,抖得心脏都在跟着抖,在跟着被拆掉,在跟着流血啊——一点也止不住……


你相信有“人心”这样的东西吗?让每个人都独一无二的东西?我拆了,是没有的,我在里面找了,你是没有的。这种东西是没有的……



——忽然,他恍然发现,疼得发抖的不是a5,是他自己。



a5的背后有个大口子,里面已经要空了。

它现在已经说不出话,动不了,坐在那里,剩点残存的意识,还有接近空壳的皮囊。


只剩下最后,最后的芯片。


太宰治拖着脚走到中原中也面前。橘色发丝垂下来,几乎盖住a5的脸。他蹲下去,凑过去,听见自己凌乱的呼吸,一只手伸向中原中也的后颈,摸到了chocker,chocker下的皮肤里,是a5的芯片。

他从下往上看着对方,发抖地说:


“中也,我把它给了b3,可是b3是你组成的,你会在b3身上醒来……”

他发抖的声音里带着笑:

“……我们还会见面的,是不是?”


中原中也低着头,脸埋在发丝里。那是太宰治用了全部的疯狂给他地东西,他的橘色头发,他的白皙的皮肤,他的蓝色眼睛……就在太宰治以为他再不会有反应时,他忽然抬起头。已经说不了话的a5,冲他笑了一下。


小小的虎牙星星一样露出,笑得像他第一次说自己的名字一样的神气和骄傲。


【“Nakahara chuya!”】



太宰治颤抖的手,轻轻一掰。


蓝色的眼睛灭了。



*



空气好安静好安静。我的手都在发抖,看着面前的太宰先生。他依旧是那么平静。鸢眸像一堆碎玻璃晶莹交错,深深浅浅。


“后来,我连夜把那些东西组装到b3的的身上,一刻都不敢停下来,等装好后,我满怀希望地点了启动键,那一刻,我甚至就已经听到了那个小矮子的声音,骂骂咧咧说我拆的磨叽,骂着说赶紧给这个b3地新身体换上好看的皮,一堆机械丑死了…没准还会说,趁现在来得及,给他多安点基建,长长身高……”


“可是没有。”


“其实,早在发布会的一年之前,b3就已经大功告成……可是我在等。”


“我一开始等了三个月,等它自主学习,也许就又学习出了我的中也——中也就是从白纸学了三个月出来的。b3真的很厉害,才一个月,就已经达到了超越普通家用计算机的程度。三个月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完败天狗计算机二代的一些基本操作了,比如下棋。他很成功,无与伦比的成功……可是我没有等到我的中也。”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还没有给b3安皮,小蛞蝓闹脾气,嫌丑,不出来……于是我照着原样,所有都是原样,给他皮肤,给他眼睛,给他橘发……”


“我等了一年,每天晚上闭上眼睛总是想,也许就是明天呢,也许明天一睁开眼,我的中也就回来了呢?于是我等啊等,一直等到森欧外来催我,那些政/府的人来催我,他们威胁我要撤掉我的项目,撤掉所有的东西…”


“我不在乎,可是我已经没了中也,再没有别的也没有意义。直到那时候 我才不得不承认,我的中也,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太宰先生的手搁在膝盖上,温和地笑着看我:“这时候我才开始思考那个问题——敦君相信,有`人心’这种东西吗?让我们每个人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的东西?……如果不存在,如果现代科技可以延续一切,那为什么b3是我的中也做成的,却不是我的中也?如果存在,它又在哪里?是它让我的中也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永远不能被别的东西所延续,也永远不能被替代的那一个……”


我捏紧了笔,认真地问:“太宰先生,那您现在找到了吗?”


太宰先生微微笑着,可是看着那样的笑容,我却感到难过。他平静地说:


“现在,敦君,我已经把这项项目转让给了森先生和芥川。而我现在致力于重新进行a5的研究——最像人的一代ai。你可以这么认为——是的,我还在找我的中也。在我这么多年研究中,我亲手制作和拆解过机器人,对他们的内部构造无比熟悉,我可以确定的事,里面并没有那一种叫`人心’ 的东西,可我确定它的存在…也许它就在那里,不过是以一种我目前还无法理解的方式。”

他拿起咖啡杯轻抿一口,忽然说:

“不过 有一点我敢确定,有一个地方,它肯定存在。”


“哦?是哪?”


太宰先生笑了,轻轻举起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在我这里。”他平静地笑着说,“中也身上那个独一无二、非常特别的东西,在爱着中也的我的心里。这一点是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的。”



“我还要继续找下去,也许有一天我能找到,也许某一天我再也找不到。但是,敦君,这就是我愿意感受到活着的东西,忽然有一天觉得,或许像人类一样地流泪或者露出笑容,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现在我相信,不论我走到哪里,太阳都会永远存在。”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学生时代曾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前辈,他那样笑着看着我,阳光忽然变得温和而明媚,春风吹动门口的风铃,似乎新的花香携入这个世界,又好像带着最美丽的晚霞的余晖。我笑了起来,冲他鞠了一躬。

“我很遗憾,但是又很高兴,太宰先生。——真的很高兴。”

“多谢你,敦君。”他笑着说,“改天叫上芥川 一起出来吃一顿怎么样?我记得你上学的时候就很能吃。我请客,怎么样?”

“这这这这太不好意思……但是多谢你!太宰先生!”


他又笑了起来,像太阳一样明媚 像春风一样和煦。我们告别,握手,拥抱。他揣着兜,像一阵清风,信不步离开了咖啡店,带起风铃的声音。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慢慢地远去,消失在街道口。淹没在人群里。人们来来往往,笑着,聊着天,温和的阳光轻轻洒下金黄,远处的花瓣被风携带,在街道上低低的旋转盘旋……

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他所曾拥有过的那个人和他的那颗心,永远都种在心底。每天的太阳好像都是一样,像是他记得的他们刚刚见面的那个上午,那个名字在内心酝酿很久,骄傲地说出口的那个上午的太阳的光芒,金辉一样地铺洒——他记得。


——————END———————

部分语句来自石黑一雄小说《克拉拉与太阳》

老福特要求参加活动必须有回礼,本来打算写个糖的结局,但我觉得本结局也算是糖了吧(?)写不出来。只能回点有的没的,看不看都行。用免费粮票就能解锁。

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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