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人类啊/相爱罢/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向着同一的归宿

【双黑/太中】银河铁道之夜

*原作来自宫泽贤治短篇小说《银河铁道之夜》

角色死亡预警/有个人对于织田和中也对于太宰的意义分析

文中句子标*号皆为原作句子

*捕鸟人、车票、天蝎之火等设定为原作设定

*武侦宰x港黑中

*阅读原著后食用更佳

*全文3w+

*清水至极,老福特高抬贵手


以上能接受者,向下:





  *


  “这块模糊的白色地带,有人说像河流,也有人说像牛奶流过的痕迹,可你们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吗?”

  

  *

  

  太宰治站在黑色的原野上。

  

  他有点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无边的黑色原野上了。

头顶是深色的夜空,碎银一样的星星洒在穹顶之上。夜风吹过,黑色的柔软的草就波浪一样流动。

  夜风带起他的衣衫,是那件他最常穿的亚麻色风衣,薄风衣在风里还有一些细微的冷,但是从眼前茂盛的草地和空气里丝丝成熟的温热的气息来看,现在已经是暖春的季节了。

  太宰治捏着下巴判断了一下现在的情况。这片原野寂静无声。远处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不是星星,是远方的小镇,但是站在这片过分寂静的原野上,那些有烟火气的灯火通明的镇子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孤身一人站在黑暗处,他并没有觉得恐惧,倒不如说,他很长时间都是这样站在更高处冷眼看着那些无意义的喧闹和灯火,看着生命无意义地在人群里轻浮地欢腾。现在所处反而让他自得其乐,还消了些许打探情况的警戒。

  在远离小镇的原野另一头,有一个细长的物体直直立着,散发着柔和的白色光芒。太宰治走过去——那是一根天气柱。天气柱的白光柔软地融化在夜色里。他甚至觉得,若不是遥远,天空中的星星汇聚的光芒采撷下来,都比这座天气柱的光芒要明亮。

  于是他抬起头,看着夜空和银河。

  

  太宰治少有这么看过星星和银河。横滨是个繁华的城市,到处是灯红酒绿,霓虹灯刺眼的光在高楼大厦的玻璃上反射成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横滨也是个污浊的城市,到处是泥泞、血腥和杀戮。他无论是现在在武装侦探社,大大方方置身于繁华,还是刚逃出港黑时在地下洗白,孤零零置身于泥泞,横滨的天空永远是死寂的模糊,没有星星,仿佛什么也不会有。


  但是他还是见过星星。


  太宰治忽然想起来,十五岁的时候,中原中也刚刚加入港黑。那时候他得知,中原中也有自己的意识才不过七八年。他大声嘲笑小矮子是个八岁幼童,是不是还得接受学前教育,中原中也恼羞成怒,一拳就打在他后槽牙上。最后两个人发肿的脸上贴着创可贴,一人一个板凳,别开头坐在房间里面对着黑板,听人给他们讲未成年人基础学科课。

  “这块模糊的白色地带,有人说像河流,也有人说像牛奶流过的痕迹,可你们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吗?”老师指着黑板上挂着的黑色巨大星座图上,一条自上而下朦胧一片的地带,问他们两个。*

  没有人回答他。太宰治撑着下巴,用没有被绷带遮住的那只眼睛瞟中原中也。阳光在中原中也的脸颊上蒙上一层淡淡的金雾,海洋一样的眼睛里盛着些许茫然的神色。

  于是太宰治从牙缝里嗤笑一声,开始嘲讽:

  “中也真笨啊,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中原中也炸毛猫一般迅速扭头怒视着他:“难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中原中也狐疑地盯着他。他感到内心一阵得意。举起一根手指,故意拖腔拿调:

  “是银——河——”

        “银河?”


那是中原中也脸上少有的茫然神色,也是他少有的没有反驳。老师尴尬地看着两个港黑的少年,一句话也插不上嘴。太宰治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优雅地划了一道弧线。

“就是银河。在天空中的一条白色的带子,是天空中的河流,所有的星星都住在里面,”他故意用那种哄小娃娃的语气讲,果不其然,对面橘发少年对他怒目而视,“所以说啊,每次我在河里,其实都是在找星星,中也却粗暴地把我捞上来,实在是不近人情啊。不过,蛞蝓的脑子连银河都不知道,也不指望你能懂别的。”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大怒:“什么找星星啊,你根本就是在为你的自杀找借口吧混蛋青花鱼!”


太宰治坐在座位上笑得格外欠揍,中原中也站起来踢翻板凳拽着他的领子就给了他一拳头。刚刚还沉默寂静的教室鸡飞狗跳,没有异能的普通人民教师站在两个少年前瑟瑟发抖。


太宰治记得自己笑得很恣意,他看见橘色的发丝像灼热的阳光一样在眼前闪烁,灰尘轻轻漂浮,像星星漂浮在银河里。那时候他听见自己笑着对怒气冲冲的中原中也说:


“诶,我就说小蛞蝓不懂吧——你怎么知道生命消亡之后,不会有星星呢?”



*



太宰治转过身来看着身后不知何时已变得如朦胧三角标一般的天气轮柱,正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灯火。渐渐地,天气轮柱的灯火变得清晰,终于凛凛然地不再动摇,然后就如刚刚煅烧出来的青色钢板一般,挺直而飒然地站立在天空的原野上。*

突然,他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银河站,银河站到了!”同时,他的眼前一片明亮,那情景就像是将亿万只荧光乌贼的光芒一瞬间化为长存的化石,然后将之沉于天空之中般的光景。

眼前的世界,就那么唰的一下光华灿烂。


等到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乘坐在一列正在行驶的火车上,似乎它从来没有停下过,一直在向前快跑着——他正在夜晚的轻便铁道上,靠着窗子坐在车厢中的椅子上。车厢铺着蓝色天鹅绒,但却空荡荡的,对面漆着灰色涂料的墙壁上,两颗巨大的黄铜按钮闪闪地发着光。


或许不是一个人也没有。他看见前面的座位上有一缕熟悉的橘色发丝在火车摇晃的空气里颤动。


太宰治微笑起来,站起身,微微弯腰,探到前面那人耳边,低声道:


“晚上好,黑漆漆的小矮人。”


中原中也坐在前面的座位上。他敞开穿着港黑的黑色短外套,内里白色的衬衫贴着锁骨,脖颈上一抹黑色的chocker,正支着下巴看向窗外。

被太宰治打招呼的声音吓了一跳,中原中也惊得在座位上跳了一下,扭回头,蓝色眼睛注视着他。


太宰治满意地立起身来。中原中也不爽道:


“你怎么在这儿?”


“是我要问中也吧,中也怎么在这儿?”太宰治瞟了一眼他的发顶,“——连帽子也没戴啊。中也不是最喜欢自己的帽子,没有帽子就没脸见人吗?”


“你这家伙……”


“没有帽子的中也果然更矮了啊,坐在座位上头顶竟然都超不过椅子,要不是中也的发色过于杀马特,我还真以为这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呢。”


“啊啊啊信不信我揍你啊!”中原中也站起身,却又垂下拳头,愤愤不平地抱着双臂坐下,烦躁地挠着头,“真是的…怎么到哪都有你这个青花鱼……本来我以为再也不用见到你的。”


“嗯?中也说什么?这话多伤心那。”


“就是说啊,为什么还能见到你啊?”


中原中也瞟了他一眼,叹口气,扭回身来靠在窗户上,脸正对着太宰治。


“你们跑了这么久,最后还是迟到了,尤其是你这个混蛋!——你可是比任何人都先跑,跑得比任何人都卖力啊——结果,还是我先到了。”



“这算不算你输了啊,混蛋太宰。”


  他眨了眨眼,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容像往日一样张扬肆意,灿烂得仿佛是天空之下最明媚的骄阳。但是太宰治却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我是不会输给我的狗的,中也。”


他死死盯着中也的笑容,想从里面探出点端倪,但是后者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中原中也白了他一眼,迅速扭回身去,只留给他半张侧脸,低头看着手里一块漆黑发亮的圆盘。那好像是用黑曜石做的,随着摇晃的车灯,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银光。


“我想我们下一站要去天鹅座。”


“哦?中也竟然会看星图了?你不是连银河都不知道是什么吗?”


“这是我在银河站拿的地图,是我的地图啊白痴!!”


“哦,我可没有这种东西,想来我是直接跨过银河站,到了这列莫名其妙的火车上的吧——估计这列车是专门为看不懂星图的小孩子准备的学前教育车厢?”


“我揍你啊,老子早就知道什么是银河,也早就会看星图了!”


“哦哦,那这既然是中也的地图,那中也知道它要通到哪里去吧?这总可以告诉我吧?——我可是连地图都没有的、一无所知的可怜人呐。”


中原中也支着下巴,蓝色的眼睛盯着窗外。


“终点。”


“…诶?”



“我说终点,”中原中也说,“——也许并不是终点站。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站。……但是等到该下车的时候,我就会知道是终点了。”



*




火车在轨道上飞驰,却看不见黑漆漆的铁轨,从窗户望去是一望无垠的银色芒草,静静地在夜空下荡漾起银色的波纹。火车仿佛是在平静的海面飞速漂流,一排排芒草晃过眼前,渲染成一片银白色的水彩。


墨色的夜空上有点点银光,在悄无声息地慢慢旋转。太宰治眯起眼睛,那些旋转的微小的星星都在向天芒之海最远的尽头慢慢滑落,就像垂下的枝条上点点花瓣顺着清流流入溪水。星星在远处仿佛流入水流一般离开了夜空。太宰治低头看着车窗前的水生生物芒草,忽然意识到:


“我们在银河上。”


那些星星都从天上滑落到银河。


他转头去看中也。少年却笑了。

“是啊,你现在才知道?”


太宰治走到窗前,慢慢探出一点身子,浅亚麻色的衣领就被疾速行驶的火车带起的凉风吹得猎猎作响。*开始时,银河的水怎样也看不清。可是,如果仔细看,那美丽的水其实比玻璃比氢气都还要晶莹透澈。而且,或许是眼花的关系,有时还会看到彩虹般五颜六色的光芒荡漾闪烁其中,然后静寂无声地继续缓缓流去。原野上到处都矗立着美丽的、发着磷光的三角标。


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超出常识,饶是聪明如太宰治的大脑,一时也除了惊叹这份静谧的美景再也思考不了其他。一扭头,他看见中原中也正坐在座位上,伸出一只胳膊,略微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饶有兴致地把手指探在芒草中间。他能看见些许透明晶莹的水流在那人修长的指间开花。一时间,连那白皙的手指似乎都要消融在无尽的银色光雾当中。


中原中也嘴角勾起,似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全身贯注地看着指间的银河。微长的橘色长发顺着肩膀滑落,似乎在发丝尖端都有一点星星。他的脸庞在银河的星辉中显得更加柔和。


那一刻的中原中也,是太宰治没有见过的安静。


明明只是个小矮子,是我的狗,是个黑漆漆的蛞蝓罢了。


但是惯常的嘲讽却哽在喉头。太宰治只是静静地看着昔日的搭档。


他努力了很久,才艰难地憋出一句话来:


“……真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啊,中也。”


“哈?”

中原中也伸回手,扒在窗沿,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这才回复正常。对 这样才对。刚刚他面对这个暴力的小矮人一时的感觉果然是被风吹傻了才有的不正常反应。于是他扯开嘴角微笑。


“对啊,遇到这么个景象就惊讶得不得了,果然是连银河都没有见过的小蛞蝓啊。”


“你瞎说什么混蛋青花鱼!!谁没见过世面?!我在港黑天天满世界跑不比你这个只认得臭水沟的自杀混蛋见得世面多吗!!而且,谁说我没有见过银河,我——”


中原中也猛地停住了,愣愣地看着他,然后讪讪地别开目光。声音也骤然哑了下去。


“……我见过的。”他愤愤地说,声音小得好像在自言自语,“……果然忘了吗?——”


“——忘了算怎么回事啊,混蛋。”


他好像想起什么惹人烦的事,烦躁地摇摇头,回来盯着太宰治的时候又恢复那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那你是什么意思啊,照你见过世面,你还见过比火车在银河上跑更有世面的东西?怕不是你自己天天在河里脑子积水出现幻觉了吧?”


“我当然见过啦,”太宰治笑道,“我见过比这更好看的景色。”


我看见过银河。


太宰治想。


但是,是什么时候呢?



*




15岁那年,学前教育终于结束了,森鸥外不知道花了多大工夫才让那位临时雇来的人民教师心态平稳地走出港黑大楼。回头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两位少年,一个两个的离得很远,一脸别扭地扭头不理人,似乎和对方靠近一点就会得过敏性皮炎。


但是钻石要靠钻石打磨吗,虽然有磨没了的风险,但是风险还是得冒,磨成渣也得磨。


后来两个人就被强行安排成了搭档。用太宰治的话说,就是“和蛞蝓呆一起会有变黏糊的风险”,用中原中也的话说,就是“包办搭档害死人”。


太宰治记得每次他落入水里,没过几分钟,就有一只手拔萝卜一样的力气,使劲把他从水里拽出来。耳朵里进了水,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只听见一些大声的咒骂,反正不是好话;眼睛失了焦,只看见一个橘色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像阳光下甜甜的橘子树一样。


他感觉有人在按压自己的胸膛,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才感觉到一阵涌上喉头的异物感,然后“哇”地呕出一口水,连呛带咳地颤巍巍坐起来。


“总算是醒了,你这个白痴,”中原中也喘着气坐在他身边,“你一周要自杀多少次啊!老子为了救你甚至连横滨所有的河道位置那种没用的东西都得背一遍啊混蛋!!”


他想说话,但是开口一股空气灌进喉咙,把他的话堵回去,他又狼狈地剧烈咳嗽了好一阵,咳得脑袋发晕,把河水咳出来差不多,才能沙哑地颤巍巍地抱怨:


“……又没死成啊……中也好烦人,干吗又打断别人精心布置的自杀计划啊……”


“!去你大爷太宰治,老子救了你你还要埋怨?!”


中原中也骂骂咧咧,赭色的发尾滴着水,湿透的短袖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优美流畅的线条。衣服上的水一滴滴流淌在水泥地上蔓延成深褐色,像丛林里发热的黑色泥土。即使有毒辣的太阳照在身上,但是最细微的冷风一吹,也激得少年打了个冷战——于是他又开始大骂太宰治,一边骂一边两手拽着衣袖囫囵,把湿透的短袖衬衫从头上整个脱下来,捏在手里拧干它的水。


太宰治只记得那天的阳光,像玻璃一样晶莹明亮、却也不加遮蔽得滚烫。他记得自己恍惚间看见阳光照在中原中也裸露的脊背上,精致的蝴蝶骨在阳光勾勒下的线条,像一只流线体的鸟,像蝴蝶一样,好像会长出雪白的羽翼,长出飞翔的、流光溢彩的翅膀。


“……所以你这混蛋,真是没有良心,下次我再也不管你了,让你一个人在水里泡成发面馒头,我也不会替你收尸……”


是啊,是啊。他在心里笑。中原中也每次救了他,都会恶狠狠地说这种话,但是下一次他沉入水里,不过5分钟,救起他的,还是那只再熟悉不过的手。


于是他笑着问:


“中也,为什么非要救我呢?”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低下头别开目光,嘴里不知道嘟嘟囔囔地说什么,注意到太宰治依然在笑眯眯地等他回答,他又忽地怒气冲冲拔高音量叫他赶紧滚回去处理任务,然后迅速把那件略微干了一些的白色短袖套到身上,站起来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太宰治觉得好笑,也不逼问他,拿起地上的黑色外套,跟在人后面,一会儿又活蹦乱跳地到人前面,逗弄得赭发少年一路气得跳脚。


后来那几次出任务的时候,中原中也总是显得很焦躁。他们每次出完任务打道回府,都已经是深夜。太宰治注意到,那时候中原中也总是有意无意地仰着头看天空,好像在找什么,眯着眼仔细搜寻一番,又烦躁地挠着头“啧”一声,好像一无所获。


太宰治也有问过,但是中原中也总是心不在焉地糊弄过去,自顾自地往前走。一连问了好几次,平时能轻而易举把那个小蛞蝓耍得团团转的太宰治,竟然硬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他感到有点莫名的挫败和生气,于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经常跟着中原中也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但是除了一片死寂的黑色,什么也没看到。有时候还有一轮月亮,像黑夜里炯炯注视着一切的眼瞳。


16岁有一次出任务,他们去了横滨以外的地方,住在一处高高的别墅里。


那天晚上中原中也好像有点兴奋,还有点焦虑,这样加在一起的结果就使他显得神经兮兮。他拉着太宰治的小臂不让他睡觉,大晚上硬是把人拉到露天的阳台。


别墅远离市区,阳台外全是黑绿色连绵的山,气温也低,晚风一个劲地往阳台里灌,两个人裹着大棉被,像两个肥嘟嘟的雪人。


太宰治本就失眠,即使晚上少睡一会儿也不妨事,但是他就是觉得很不爽,因为中原中也什么也不告诉他。两个人就那么坐在阳台上坐了得有几个小时,最后太宰治终于受不了了,他近乎隐忍地问,中也,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在找什么。


中原中也露在外面的鼻尖有点发红,他又是那样仰头焦急地看了很久。听完太宰治的质问,他把鼻尖埋在被子里,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


我在等银河。


银河?


太宰治愣了一下,然后爆发出这几天——不,或许是自从中原中也开始莫名其妙地盯着天空以来最大声的嘲笑:


“中也是傻子吗等银河哈哈哈哈哈——果然蛞蝓就是脑容量有限吗你以为银河是飞机吗能从天上划过去哈哈哈哈,在横滨这种空气污染这么高的地方还想看银河哈哈哈哈哈哈——”


中原中也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他一拳猛地砸在太宰治脑袋上,骂骂咧咧地拽起被子就往回走。最后两个人一起囫囵着把被子夹在胳膊间滚回床上睡觉。天空慢慢由漆黑变成淡蓝。


对了,太宰治恍恍惚惚地想起来这件事。那时候小矮人一直想要看银河。但他们应该没有能看见才对。他们什么也没看见才对。


但是他又那样肯定自己见过银河。


从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那片黑色原野上起,好多事情都很奇怪。比如,他怎么会突然站在原野上?他还是想不起来。好多记忆似乎都变得模糊,只等他在这列火车上一件一件想起来,把那些变得模糊黯淡的记忆一点一点点亮。


他沉默地盯着眼前窗外呼啸而过的银色芦苇荡,瞟着同样欣赏风景的中原中也,犹豫着开口:


“喂,中也,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到这列火车上的———”


“不好意思,这里有人坐吗?”


他下意识抬头。刚刚列车停止住了,有三三两两的人上了车。有一个红发男人身后跟着五个叽叽喳喳的孩子。他手里抓着一只白色的簇新的编织袋。此刻 ,他指着太宰治前面相对的一个座位,低头问他。


太宰治却在触到那人目光的时候,瞳孔骤然收缩。



“………织田作?”




*




“请问,我能坐到这里吗?”


织田作之助温和地问他。太宰治愣愣地盯着他的脸,半晌才僵硬地点点头。


“…可以。”


“谢谢。”


他却并不坐,往后退一步,那五个孩子便一拥上前,把座位占得满满当当,一点缝隙也未留。织田站在一旁,没有拿编织袋的那只手搭在座位上面,另一只手紧紧捏着编织袋口。


“坐到这边来吧,”突然,中原中也扭过头,指指他前面的座位,“这里没有人坐,你也可以看着那几个孩子。一会儿列车开起来,可能不是那么稳。”


“啊啊,太贴心了,那就多谢了。”


织田欠了欠身,走过去在中原中也对面坐下。


坐定后,他礼貌地问:


“你是新乘客吗?”


“对,”中原中也冲他点点头以示打招呼,眼睛瞟到他紧紧捏着的编织袋,“……编织袋里,是什么很重的东西吗———你干嘛?!”


他尾音骤然高昂,始作俑者正是突然从后面绕过来,一屁股坐在中原中也旁边的太宰治。


“中也是我的狗,狗狗和别人说话,主人应该在场,不是吗?”


“你神经病啊,谁是你的狗啊,我和别人聊天关你什么事啊?”


“我要看住中也,以防狗狗乱咬人啊。”


“你tm———”中原中也咬着牙扭头对一脸好笑地看着两人的织田道歉,“不好意思,他喜欢跳河,可能脑子里常年积水,没有排干净。”


“没关系, ——你们俩关系很好啊。”


“谁和他关系好啊!!!”


两个人同时咆哮出声,惹得后面几个孩子都扭过头来,趴在椅背上看着他们,偷偷摸摸地笑。中原中也瞪了太宰治一眼,别过头气呼呼地不说话,盯着窗外。列车启动了,眼前的银色芦苇草又变成一片银雾。有三角标立在芦苇丛里星星点点闪着明亮的柔光。


太宰治盯着他的后脑勺,耳朵后面一缕橘色的发丝随着列车呼啸带起的风而轻轻颤动,像在精致的白色瓷瓶上一只颤动翅膀的蝴蝶。


“所以,你的袋子里是什么?”太宰治回过头,很不客气地问织田作之助。


后者提起袋子看了一眼,温和道:


“没什么……是鸟罢了,白鹭。”


“鸟?”中原中也把头扭过来, 脸上带着些好奇。


“对,是我捕的。”


“你是一个捕鸟人?”


太宰治蓦然开口,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苦涩和生硬。中原中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冷硬口吻惊了一下,微皱眉头瞥着他,“喂,太宰……”


太宰治抿了抿嘴唇。他一时控制不住。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曾经靠在那座墓碑上,阳光把石板烤得暖融融的,就好像一个人的体温和呼吸。他靠在石板上看着沐浴全身的阳光,会在心里想象如果织田作成了一名小说家会是什么样子。他想象自己的友人会写什么样的书,什么样的文字被印成铅字镌刻在书页上,代替他早亡的生命,在时间的河流里一直活着。


结果,他竟然成了个捕鸟人。这和在森林里打猎的狗狗有什么区别。


织田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突然露出一个莫名愉悦的微笑。这个笑容倒让他有点恍惚间熟悉。


“我没说我是捕鸟人,”织田作之助愉快地说,“我不是干这个的。只是当星星开始流动的时候,白鹭就会时常迷路,需要有人去帮忙捉住它们,把它们送到该去的地方。——本来我很忙,没有打算去做这个好心人,耐不住这些孩子们——”五个孩子把头探出来,顽皮地吐舌头,织田作无奈地笑笑,“——他们很喜欢看白鹭飞向天空的样子,所以我才接了这个活。我们马上要去放飞它们。再过两站。”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正业是干什么呢?”


织田笑起来。



“事实上,我写故事。”他笑道,“我写了很多的故事。——我大概算个小说家吧,我猜。”





*




“麻烦各位出示车票。”


三人闻声看去,戴着红帽子的列车长正站在他们旁边那一列的座位那里,礼貌地要求座位上那个男人和两个女孩出示车票。


男人满身灰土,两个小女孩看起来也不是很整洁。他们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小小的灰色纸条递给列车员。列车员接过后摘掉帽子微微欠身行了个礼,然后反手扣好帽子,一边整理手中的灰色车票,一边向他们这边走来。


“麻烦各位出示车票?”


太宰治瞟了其他一眼。他根本不知道什么车票。他连自己怎么上了这辆车都不知道。但是他几乎肯定自己没有这张车票,因为他连中也手上的地图都没有——中也好像是正常登上这辆车的,不是吗?


果然,织田作和中原中也都神色正常地摸向口袋,连那几个孩子都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掏出灰色的小纸条。但是他不动声色,一边大脑高速运转想出搪塞的借口 ,一边假意往口袋里摸索,好像那张车票真的就藏在口袋里一样——令人意外的是,他真的摸到了一张纸条。


太宰治掏出来,那是一张折了四折、大约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绿色纸片,不是灰色的。他正想收回手,列车员却先瞅见了他手里的绿色纸片。


这是从三度空间的人那儿拿到的吗?”列车员的口气里带了一丝好奇,中也和织田作等人也凑过来看,列车员从太宰治手里拿过纸条,用三根手指捏着举到眼前,“哎呀,这是很了不得的东西啊!这是连天上都能去的车票。而且不限于天上,这是不论你想去何处都能够到达的通行证。要是有这张通行证,像这条不完全幻想的第四维银河铁道之类的地方,你哪里都能去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他啧啧赞许了一阵,手臂放下来,把纸条还给太宰治,眼神还依依不舍地在绿色纸片上停留,露出羡慕的神色,“*了不起的人物啊!”


太宰治接过绿色纸条,上面黑色的花纹在车灯下划出一道光弧。他收起纸条。中原中也勾起一抹微笑。


“`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啊’,好险啊,混蛋青花鱼,我猜你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有这张车票吧?”


太宰治反唇相讥:“我不知道又怎么样呢?最后我还是有想去哪里去哪里的vip权力呢,小蛞蝓还是只能傻乎乎地任着列车带你走,真是可怜呢。”


“哼,我还做好准备,一旦列车员发现你是偷渡上来的,我就一把把你扔出窗外,再也看不见你,眼不见心不烦……结果,一想到要把你这个家伙扔进这么干净的银河里,就觉得会污染了银河……不然你现在就只管在银河里淹死吧。”


“哦,如果是黑漆漆的小矮人掉进银河里,再透明的银河也会被染成黑色吧?那这样全世界的人都看不到银河了呢,会不会有幼儿园的小孩子和中也一样,每天可怜兮兮地蹲在阳台抬头等着看银河像飞机一样嗖地划过去………”


“适可而止啊你个混蛋!再提那么久远的事老子抽你啊!!”


“好了好了,你俩别吵了,看看都吓坏孩子们了。”织田作面无表情道,两个正剑拔弩张的人似乎也认识到这一点,回头一看,几个小孩全部趴在他们座位上,笑嘻嘻地一脸好奇地看着。


“……他们明明乐在其中好吧?!”


几个孩子显然并没有被两个炸毛的大人吓到,他们嘻嘻哈哈地把毛茸茸的脑袋缩回座位后面,几个人扒在窗户沿兴奋地欢呼起来——*铁路边界的低矮草地,仿佛被精心雕刻在月长石上,美艳绝俗的紫色龙胆花正盛开着。就这样一丛接着一丛,许许多多龙胆花的黄底花盘如涌潮如骤雨一般,从他们的眼前经过;而三角标的行列也如烟雾如燃烧般,站在那儿愈加热烈地放射着光芒。


太宰治等人也手扶着车窗沿,风带起他乌鸦羽翼一般乌黑的卷发,猎猎作响的风里,他冲中原中也喊:


“*我现在跳下去摘那朵花,然后再跳上来给中也看看吧!”


中原中也的声音在风里几乎要被吹散,但是太宰治还是敏锐捕捉到了他似乎略带调笑的回话:“你有病啊!!*已经来不及了啊!都已经被火车甩到后面了。”


“哎,可是中也看上去似乎是没有花就会哭,鼻,子,——的人啊!”


“你神经病啊!!幼儿园吗?!!!”


听到对方炸毛的话,他心情很好地勾起嘴角。却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太宰治听到友人轻轻地暗笑:


“看啊,这不是关系很好吗?”



*



“我们就要在这一站放飞白鹭。”


列车在南十字站停下后,织田作小心提着白色编织袋下了车。忽然在车窗那里探出头来:


“你们想看白鹭飞向夜空吗?你们也下来看看吧。”


那个满身灰土的男人经不住身边两个女孩想看白鹭的请求,询问织田作之助自己可否一起去看,得到后者允许后,就带着两个姑娘跟在太宰治和中原中也身后下了车。


慢慢地从列车红色的窄小台阶上一步步向下走,那银色的芦苇荡就一点点在眼前变得触手可及,甚至可以看见它在微风中温柔地荡漾,伴随着被撩动的心跳和呼吸。太宰治一点点踩到那芦苇下晶莹的银河的水中。晶莹的银河水轻轻漫过鞋尖,却没有想象中沉入河中的落空感——他踩在了坚实的河床上。只是那河床是由晶莹剔透的细腻的白沙堆成,仿佛融化在银河的水中。


“*这些沙子都是水晶啊。中间还燃烧着小小的火焰。”中原中也轻轻用指间撩起几粒沙粒,细细端详。太宰治回头看他,却突然发现他不仅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那副黑色的手套。他一回想,似乎在列车上时,就没有看见中原中也几乎不离身的帽子和手套。




他以前也见过中原中也不戴帽子。他忽然想起一个下黑色的雨的夜晚。那一年他们十六岁。学前教育的银河图已经过去了,嘲笑中原中也抬起头寻找并不存在的银河也已经过去了。中原中也自那之后没再找过银河,甚至没有再提过那条空中盛着星星的河。


那个黑色的雨夜,他们十六岁。那时候,双黑之名刚刚一炮打响,周围人看见他们,都被肃穆、恐惧和崇敬绷直了腰背。他记得森鸥外在首领办公室里,狐狸眼笑眯眯地,说,恭喜。


那时候他面无表情。中原中也低下头礼节性地说谢谢首领。但是他抬头的一瞬间,太宰治看见他的脸。


——和太宰治自己一样,半明半晦,面无表情。


于是那天晚上下着雨,漆黑的天空里没有一点亮光,甚至那雨丝也成了黑色。他冒着雨丝,在一个漆黑泥泞的郊野边找到中原中也。后者正站在泥泞的草丛中,整个身形几乎吞没在黑夜里。他赭色发丝滴着水,背对着太宰治,身前是一块块黑暗中隐隐若现的石碑。


他把帽子扣在胸前,心口的位置。


太宰治记得自己当时笑了。


“原来狗狗大晚上不回去,是跑到这种地方来了吗?真是的,要是蛞蝓想在这种湿漉漉的天气里觅食,也要先告诉主人一声嘛。”


对方没有理他。依然保持着在雨幕中站立的姿势,腰板即使在这里依旧挺得很直,像一根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却偏偏固执挺立的芦苇。


于是太宰治绕到他面前,凑过去看那石碑,然后笑了。


“……真是天真啊,中也。”他弯着腰,笑着,从中原中也下巴上方去看那人的脸色,却是笼罩在黑夜里看不清楚,“你知道这些墓碑下面什么也没有吧?”


“他们级别太低,骨灰有没有留下来呢?或许是在港黑一个小盒子里?然后随着时间过去,小盒子被人扔在角落里,有一天港黑大清扫,盒子就全部堆在一起,连同中午文职人员的残羹剩饭、俘虏在审讯下失/禁的排泄物,一起被垃圾车拉走?”他轻声道,“——后来垃圾车把它们拉到焚烧站,最后那些已经变成灰的东西,再次在火里面,连一声尖叫也不会有,就这么再次变成灰 ,变成烟,然后被风卷走,卷到烟消云散,什么也不留下……”他声音慢慢变低,却又忽然很响亮地从嗓子眼里嘲讽地笑了一声,“港黑每天不缺死人,那些名字也早就积了灰。……可中也竟然在这里给他们立了墓碑。立了石碑。在雨里面。明明墓碑下面什么也没有 ,他们的灰都比雨水蒸发的快……”


“……可中也还是给他们立了墓碑。每一个。”他笑道,一字一句地说,“……有时候中也真是……


“……天真得可笑。”


雨下大了,一滴一滴砸在泥地上都掷地有声。耳边刷刷的雨声几乎要屏蔽掉其他声音。中原中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太宰治轻笑一声,慢慢直起腰,回到那人身后。


这时候,他听见中原中也问:


“你知道他们会死,对吧?”


语气非常平静,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就像这一天冰冷的雨滴。


太宰治笑道:


“你的六个部下吗?当然,我当然知道他们会死。”


“中也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有去阻止,或者甚至没有告诉你吗?因为这是没必要的。死了就死了,死亡才是必要的。反倒是我觉得很奇怪,中也既然还会为了部下的死而给他们立碑?中也竟然还会在乎——”


“——那时候,你把我扔在酒吧里的时候,”中原中也提高了音量,打断了他,“你知道外科医生他们都死了,对吧?”


声音依旧很平静,那一瞬间,所有讥讽的话全部被堵在了喉头,太宰治愣了一下,只说:


“…是啊。”


雨幕的声音再次笼罩在两人之间。中原中也一动不动,什么话也没有说。那一瞬间,太宰治几乎以为他变成了一座雕塑。


就在他终于找回往日那种对中原中也的恶劣态度时,却听见后者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很短促,很快,几乎瞬间就被雨声带走,让人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幻听。


“太宰,”他听见中原中也说。


“——那时候我之所以拉着你看银河,是希望你不要死掉。”


他一下子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脑罕见地停止运转,只有雨声在耳边,在四周,在脑海里,在他身体里,把他包裹起来。


他鸢色的眼睛几乎是愣愣地看着中原中也叹了口气,把扣在心口的帽子重新扣在脑袋上,绕过他身侧,向后走开了。


雨声在耳边变弱又变清晰,他恍然间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时刻,想起银河图挂在黑板上,橘色的发丝像阳光一样悬垂在眼前,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声音:




【所以说啊,每次我在河里,其实都是在找星星啊。】



*




“啊啊,快来看啊,要放飞白鹭啦!!”


太宰治回过神来,远处的几个孩子在兴奋地喊叫着。他们几人已经远远地跑到了天之原野的中央,变成银色和紫色的原野中的几个小点,织田作手里那个白色的编织袋非常显眼。


中原中也笑了起来,跑了过去。太宰治愣了几秒,跟在他身后。


天空很广阔,很大,没有建筑物遮蔽,似乎与脚下的原野完全对接——事实也正是这样,星星依旧在流动,流到脚下的银河,在从银河流回到天上。满天的星辉都在静谧地缓缓流淌,像水晶球里的碎银。风带起太宰治亚麻色的衣衫。他揣兜慢慢走到他们那里。


五个孩子簇拥在织田作旁边,那两个灰扑扑的女孩也在,看起来早就和五个孩子打成一片。满面尘土的男人好奇地站在一边,中原中也站在另一边,织田作在孩子们中央,手里抓着那只白色编织袋。


“要放飞啦。”他笑道。


几个孩子往周围退了退,一脸期待。织田作轻轻一笑,蹲下身来,把袋子轻轻搁在地上,慢慢解开白色编织袋口。


袋口软软地露出来。织田作慢慢起身,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一刻,似乎什么也没发生。然而就在下一秒,白色的袋口忽然有了微不可闻的颤动,然后……几乎是变魔术一样,一只白色的大鸟从袋口如同被孕育出来一般伸展开流畅的翅膀,优美地脖颈伸向天空,振开双翅,如离弦的箭一般向桔梗色的天空飞去。继而在它之后,又一只鸟儿飞出……一群鸟如连线的串珠,向广阔寂寥的桔梗色天际飞去,在广阔的空间中划下一道悠长美丽的白痕,如因风而起的扬雪,又如黑色宝石上一道透明的水痕。


孩子们欢呼起来。那雪白的鸟儿的翅膀划破空气,似奔跑的万星,用鼓槌振动人的心脏,让人的视线不由得为它所吸引,仿佛心也随着飞鸟,到了桔梗色尽头的流星…


“它们飞走了!”那些孩子欢呼道,“它们去星星那里了!”


它们去星星那里了。太宰治看着白鸟。是啊,像鸟一样,到星星那里去了。


“糟了,”忽然,织田作说道,皱着眉头,“我好像多放跑了一只。”


“什么意思?”


“有一只应该到下一站再放的,但是,我刚刚忘记了,”织田作看了一眼袋子,“糟了——已经空了。看来是飞走了。”


他看了一眼天空。那些鸟儿在天空尽头,已经变成一道白色的银丝。


“我们去追它!!”几个孩子早就迫不及待了,还没等人劝阻,就一窝蜂地向着鸟儿飞去的方向跑去。


“喂,等一下啊,你们几个!”中原中也喊道,扭回头来咬着牙有点无奈地看着织田作,“你不去看着他们吗,你这家长还真不负责任啊!”


“那不是正好吗,”太宰治笑眯眯道,“就用中也的重力帮孩子们把鸟抓下来啊,既然中也是个操心的老妈子,不如就自己去把鸟儿弄下来,让孩子们回来啊~”


“去你的老妈子啊!”中原中也气急败坏,“而且老子没有异能了,抓哪门子鸟啊,都飞得看不见了哪里能捉到啊!!”


“哦,那中也就跑去看着孩子们吧,当一个贴心的大哥哥,不过按中也的个子,会被当成同龄人吧,也更容易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吧。”


“去死吧混蛋青花鱼!!”


中原中也无奈地看他一眼,又望了望远处奔跑的孩子,啧了一声,骂骂咧咧地扭头跑了过去。那个满身尘土的男人也紧张自己带着的两个姑娘,有点一瘸一拐地跟在中原中也身后追出去。


“喂,跑慢点啊!”他冲那些孩子喊,孩子们的笑声在原野中,像远处原野传来的风铃。


只剩下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织田作凝视着远方,太宰治从喉咙里笑了一声。


“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呢。”


“是啊,”织田作微笑道,依旧盯着孩子们奔跑的远方。


“好久不见,太宰。”



*



太宰治嗤笑一声。织田作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从你说我和中也关系好开始。”太宰治笑道,“…和以前一模一样。我们三个在酒吧的时候,我每次吐槽中也,你都会说这句话。我在列车上一听你说,就知道……你是故意装作不认识我。”


“全世界都知道我和中也关系差,只有你,非说我们关系好。”


织田作笑:“我可没说谎。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觉得。”


“啊你好烦,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你认识到我真的很讨厌那个小矮子啊——”


织田作笑而不语。太宰治伸了个懒腰,伸展胳膊,仰头看着天空。流动的星星,清清的桔梗。


“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他半弯曲着胳膊,侧头看向织田作。


“啊,”织田作的眼神依旧没有看他,仍然凝视着远处,那些孩子奔跑的方向,“我只是觉得,你好像不愿意让你的搭档知道我。还有我们之间,所有这些事情。”他简短地说。太宰治一听就马上反驳:


“哈,我才没有要瞒那个小矮子,他——”


“你有的,太宰。”织田作平静地打断了他,“从原来就有,不是吗?”


“我们和你认识这么久,从…啊,某一天开始,慢慢地,你和我们俩聊天的内容,就全部是你口中那位`脾气暴躁’、`又矮又丑’、`头脑简单’、`像蛞蝓一样黏糊糊’的搭档了……其实我们大部分时候也就是在聊这些——在聊你和你那位搭档,不是吗?”织田作扭回头来和颜悦色看着他,太宰治莫名觉得,他带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我可是很少见太宰你这么长时间注意一个人、讲一个人的事,而且把他,和其他庸常的生活分开。太宰,你真的很在乎你的搭档。他在你心里,真的是独一无二的呢。”


太宰治在他这种眼神之下感到喉咙不舒服,甚至一时间有些梗塞。他想要大声反驳织田作,嘲笑中原中也,大声告诉织田作根本不是这样,他之所以一直谈论中原中也,是因为他真的很讨厌他,讨厌到骨子里。但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瞪着自己许久没见的好友,停了片刻,他没好气道:


“好吧,我可真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不见,你就是来和我讨论那个黑漆漆的小矮人吗?我们就没有别的可说吗?”


“好啊,那聊点别的吧。”织田作爽快道,微微弯下腰,目光炯炯地盯着太宰治,“太宰,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吧?”


太宰治也盯着他。在那个血一样的黄昏之后,许久未见的友人的面庞再次倒映在他瞳孔里——是织田作之助的面孔,而不是那座孤零零的石碑。


那时候,他加入武侦以后,靠在那座石碑上。其实他觉得自己在心里说了很多的话,最后却看着夕阳落下山的那头,然后说,是啊,这些其实都是说给我自己的。我很想告诉你,你也听不到。


但是现在自己的朋友就站在眼前了。


于是太宰治说:



“——是啊,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你。”


“我听了你的话,加入正义的一方、救人的一方了。”


“我加入了武装侦探社,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我们现在还会和港黑合作,我又不得不见到那个黏糊糊的蛞蝓……啊,说好不说他的。”


“我介绍了一个小鬼入社。他是个善良的小孩,胃口很大。他将来会和芥川合作,成为新的双黑。”


“嘛……虽然现在这俩人还很不对付就是了。每天吵吵闹闹的。”


“……总之,我觉得,我过得很好。”


他看着织田作的眼睛,友人给出了那些他曾经对着静默的空气无数次倾吐的问题的回答:


“这样啊,我真替你高兴,太宰。”




哦。


太宰治看着他。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氤氲。


对,太宰治恍惚间想,我把那些话说出来了,现在我也得到了回答。就是这样的回答,不是吗?


不然,我还在期待什么回答?


他想了想,没有,他也没有期待过什么回答。他想不出,除了这个之外,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回答,还能有什么话。


“其实我很想谢谢你,你让我懂了很多…以前不懂得东西。”他勉勉强强地说,“本来我以前不太懂的,是因为你让我懂了。我真的很感谢你,织田作。”


这句话好像引起织田作的好奇。


“哦,那太宰懂了什么东西?”


“我懂了……”


太宰治一下子噎住。


他想起一个雨夜——又是一个雨夜。当时他已经叛逃处港黑,却也还无路可去。


他胳膊上中了一枪,鲜血渗出绷带,在雨水冲刷下变成西瓜一样的淡粉色,却酸辣辣得疼。他当时捂着胳膊缩在一个黑暗的巷子里,雨水沿着狭窄的房梁流进他的衣领,冻得他浑身不自觉地颤抖。


那时候他已经意识模糊,牙齿打颤,眼前恍惚一片。他感觉自己脑子里前所未有得混沌,像有一桶装满脑子的发稠的颜料,混在一起,旋转搅拌。


那时候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沉重得仿佛要一遍遍提醒他他还活着的事实,却也一遍遍提醒他,他很痛苦的事实。


他间或听见一些淅淅沥沥的雨声,但他知道它们一直在下,只是被呼吸掩盖了而已。那时候,在他那意识不清的大脑里,只想出一句话:



我现在懂得了啊,那个黑漆漆的小矮人。



他记起16岁那天晚上的雨夜,和今天好像好像。中原中也站在墓碑面前,他嘲笑,他讽刺,但是对方并没有生气。对方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叹了口气,从他身边走开。


第二天一早,他到森鸥外那里去。他记得森鸥外听到自己忽然提到关于中原中也那六个部下的事的时候,突然把眼睛从文件上移开,抬起眼皮,短暂地看了他一眼。


“太宰君……跟中也君说了那些话吗?”


“是啊。”太宰治觉得莫名其妙,“是中也很奇怪吧?明明是个港口黑手党,却婆婆妈妈的,每个不起眼的部下死了都要这么哀悼一场的话,每天不用出任务了,只用给人家挖坑买棺材好了——”


“——当时魏尔伦事件的时候,”森鸥外并没有发表评论,只是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太宰君把中也君丢在酒吧,让他看到那些同伴的尸体了吧?”


“……是啊。”


森鸥外看他一眼,又看看文件,然后再看他一眼,最后叹了口气。


“太宰君,做了对中也君来说,很过分的事呢。”他平静地说,“现在的太宰君,果然还是不能理解中也君的吧。”



什么?那时候他头一次觉得茫然。理解中也?理解什么?


中原中也的脑子相当简单,就像他实际还幼小的意识年龄一样。太宰治坚定地相信,全世界最好理解的就是中原中也。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生气了会大吼着骂人,高兴了连眉毛都飞到老高;出任务从来不讲策略甚至不会撒谎,一切搞不到的东西就一拳过去解决问题……


中原中也最好懂。中原中也不需要花工夫去理解。这么简单的东西 ,不可能是他太宰治的脑子理解不了的。如果说理解,那是他中原中也需要理解太宰治,理解港黑,理解生命根本没有意义,死亡也没有意义,理解那些滥情只不过是一种无意义的无聊,理解那些东西根本不需要存在。


可是现在中原中也不在这里,只有太宰治,离开了港黑,离开了中原中也,来到了又像那个16岁一样的雨夜。他在粗重的呼息声中,忽然理解了中原中也。


因为我曾经没有在乎的东西。我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也不在乎别人的生命。


但是现在我开始在乎别人。我在乎我的朋友,可是他死了。


于是我终于开始感觉到痛苦。


我终于开始感觉到生命。


我终于理解了,中也的痛苦。中也的生命。


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白色雾气在黑暗里像魔鬼一样在眼前晕散,然后它们在眼前婷婷袅袅,咧嘴笑着,轻声说,谁怜悯你呢。谁想让你活下去呢。


他开始发抖,眼前开始混乱一片。那些魔鬼的狂笑和诘问在他耳边疯狂得像失去控制的龙卷风在呼啸 ,问他谁想让他活下去。谁在乎他是不是活下去。这时候他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来自很深的地方,但是又非常坚定,非常清晰:



【那时候我找银河,是希望你不要死掉。】



他抓住了声音。像溺水的时候一次次被一双手死死抓住。耳边的喧嚣停止了。雨声也停止了。世界重新在他耳边清晰。


于是他只剩下残存的意识,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只来得及说一句话:




“——银河……”




*




“其实,太宰,”织田作说,“你明白吗?不是让你懂了什么。”


“……什么?”


“我当时说的话都是真心的,”织田作说的很慢,却非常认真,太宰治恍惚间以为他们又坐在那间酒吧里,年长的友人手里捏着一只杯子,语气平缓地讲一点一本正经的话,“`对你而言,在黑暗的一方或是光明的一方,都无所谓,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去试试…去试着到救人的那一方。’实际上,太宰,我说那些话的时候 ,我知道你会听的——对,我并不惊讶你真的去了武装侦探社,因为我知道你会去的。”


“但,如果面对的是15岁刚认识的你,我不敢下这样的结论。”


“那时候,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既幼稚又成熟——某种程度上,将生命思考到无意义的结论,是一种远超出你年龄的成熟……但是,认为生命完全没有意义,认为人生不值得活,也是你的幼稚。”


“如果是那时的太宰,你不会去武装侦探社;你甚至不会试图救我——一个对自己生命都不在乎的人, 又怎么会在乎别人的生命?”织田作平静地看着他,眼睛明亮。


“——这也是你为什么不理解你的搭档给部下立墓碑,为同伴而悲伤的原因,我说的对吧?”


银河潺潺流动的声音轻灵悦动,那银河就在他们脚下,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淙淙流动。小火车依旧停在那里,像一个等待的长龙一样粗重地呼吸,白色蒸汽喷向空气中,又渐渐消弭。


“现在你大概理解了,太宰。”织田作微微仰头,看向天空,“你大概理解了——让一个人想要活下去,就是在这尘世,有了他所牵挂的东西。这些他在乎的人,把他牢牢绑在世间,继续着自己的生命。”


“而我不是那个人,太宰。你一直——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我为什么敢肯定,那时候,来救我的你会听我的话,会去往武装侦探社?——”




“——因为早在我之前 ,就已经有人把你牢牢绑在这个世上了啊,太宰。”


织田作之助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太宰治愣在原地。他看见风撩动面前的人一缕酒红色的发丝。夜风也灌满了他的衣衫,填满了所有的空间。友人背后的淡紫色的天空广阔地仿佛要把整个世界、连同他自己也一起包裹,却又广阔得仿佛从未将任何东西揽入其中。仿佛它明明可以拥有着一切,却潇洒地从不勉强。


“我想起来了。”他突然脱口而出。


织田作之助诧异地看着他,带了一丝玩味。


“你想起什么了,太宰?”


“我想起来……”


他说了一句让人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但他自己不想解释,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想起来,我见过银河。”




*




那一年是他们的十七岁。


十五岁那年的未成年教育已经过去,那些寻找银河的日子已经过去,那个站在中原中也身后的雨夜也已经过去。只有中原中也部下的墓碑还在野地里日复一日地看着悬崖下翻卷的波涛,只有太宰治每次入水后去救他的手依旧没有变过,只有太宰治还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中原中也要为了那些死去的人留下纪念,又为什么执着地不肯让他死去。


十七岁那一年,他们的交易场所到了一个远离横滨的郊野。交易过程中,却突遭反水。对方早已埋伏好的异能者仿佛隐藏在黑暗里的蜂群,忽然从各个缝隙里乌泱泱地涌出,准备撕毁协议,歼灭双黑。即使是太宰治,也没能准确料到这次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是双黑有史以来可以说是困境的一次危机。对方截断了他们的通讯,仿佛把二人困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通里,孤立无援。太宰治记得,中原中也几乎是下意识站在了他前面, 一只手无意识地伸出来,护在他身前。


那时候敌方正在那里演示什么叫反派死于话多。对方喋喋不休又得意洋洋的声音像破铜锣一样在整个铁桶里回荡。


中原中也一言不发。太宰治只觉得吵闹,压根没心情听那人哔哔赖赖。他心不在焉地瞟着身前那条护着他的胳膊。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像玉一样,纤细白皙。


那一刻,他简直哭笑不得。他想,中也真的好幼稚啊。中也下意识地伸出一条胳膊来保护我啊。


然后在对方喘口气的空挡,中原中也不耐烦地挠了挠头:


“说完了吗?”


对方愣住了。中原中也蓝色的眼睛盯着他,冷静到近乎冷漠地说:


“说完了,那我就开始了。”


然后他反手轻轻一推太宰治,后者还没反应过来,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他隐约记得自己在向后退去稳住身子的时候,瞟见了那截手腕——暗红色的纹路生长攀附,缠绕在白玉之上。



之后的事情有点记不太清了。周围的一切都乱糟糟的,他的大脑也乱糟糟的。但是他好像看见风暴,看见世界都被那风暴旋转、撕碎。周围此起彼伏的哀嚎、或是枪声、还有火光和子弹出鞘一瞬间的亮黄色。


但是他记得自己一直想要跑到那个风暴中央,他的脸颊被碎石划破,他被风吹得骨头都在阵痛,他甚至在跑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跑出了中原中也给他的庇护圈,子弹擦过他的身体,留下灼热的伤口,和汩汩的血。但他没停下。他觉得自己不能停下。


最后,当风暴停止,最后一切声音都消失的时候,他回过神,发现那个交易的废弃工厂几层的大楼,变成一堆破烂的钢筋混泥土在他们身后。他躺在那个偏远的郊野湿冷的灌木丛里,枝条划破他的手臂,留下火辣辣的痛。他紧紧抱着中原中也。


污浊之后,那些偷袭者一个也没剩下。他猜测,现在港黑那里应该已经得到点消息。但是距离他们准确定位并且赶过来,恐怕还需要时间。



天空正在淅淅沥沥地下雨。他们一动也动不了,只能尽量把身子缩在灌木丛里,以获得庇护。中原中也脸上沾了暗红的血污,一缕一缕的橘色的头发丝里夹杂着灰尘的水泥的碎屑,还有结了块的血渍。太宰治嘲笑,脏兮兮的小蛞蝓黏糊糊的,恶心死了。对方就回骂他,骂声有气无力,甚至没有推开太宰治,迷迷糊糊地依旧乖乖把脑袋搁在他肩上,任由身子被他圈在怀里。


两个人就这么缩在灌木丛里,粗砺的树枝透过单薄的衣服咯得人骨头疼,却还是尽力缩着,尽力抱着。那一刻,太宰治忽然从第三人的视角看到他们两个,像两只弱小的猫,蜷缩在一起,连最细密的雨丝都能一点点裹挟走他们的生命。什么最强的战力,什么令人胆寒的计谋,全部都消隐无踪,最后说来,他们也不过是两个17岁的孩子,在雨夜里等待,绝望地豪赌。


雨渐渐停了,他们的聊天也从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变成主要是太宰治在说,中原中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嗯”着。但是他们不能停下说话,他们不能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很难说那双眼睛还会不会再睁开。


太宰治也很疲惫,但他故意说一些嘲讽的话,想让中原中也像往常一样,因为生气而跳起来和他吵架,生命像火一样燃烧,像夏日最耀眼的阳光一样照亮他的生命,把他冷冰冰的灵魂烧得灼热。


但是没有。中原中也依旧只是轻轻地“嗯”,或者“切”。气音远远多于真声,在鼓风机一样的呼吸声中夹了一丝声带的震动,好像即使发出这样一点声音都要花很大的力气。然后,过了一会儿,没有人回应他了。


太宰治说,中也。


他去看中原中也,对方蓝色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中原中也好像努力地在发出声音,努力地让自己的眼睛睁开,好像在挣扎。但是那抹蓝色还是在肉眼可见地慢慢变成一条细微的缝,好像下一秒,就要完全消失掉 。


中也。太宰治说。


他感觉中原中也抓住了他的衣袖,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中原中也在努力地睁大眼睛。


中也。太宰治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其实,太宰治也觉得好累啊,他几乎要冷得浑身打颤,现在死去是多么容易啊,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可以达成自己想要自杀的愿望了。只要阖上眼睛,就可以松一口气,然后摆脱掉这无意义的生命了。


但是他不能。他死死抓着中原中也。他不能。


他不愿意死。


中原中也不能死。


这时候他忽然觉得绝望。他平生头一次感觉到绝望。平生头一次为想要活下去的愿望而绝望。平生头一次为了这个忽然变得奢侈的愿望。他抬起头。



忽然,太宰治看见了银河。



看见银河的一刹那,太宰治只是愣住,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很快,他的潜意识里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他的呼吸因为这忽如其来看见的东西而变得激动急促。甚至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它所代表的意义。但那确实是银河。太宰治看着雨后放晴的深蓝色夜空里那条白色的带子,是像牛奶一样的河流,是天上的白雾,是盛着所有星星的河。


“中也,”他听见自己凑在怀里的人耳边说,“快看银河。”


快看银河。


没有什么精心设计,没有什么刻意等待,没有美丽和浪漫,没有诗意与期待——


——只是在一个泥泞的灌木丛,在寒气未散的夜里,带着满身血污的两个少年偎在一起,站在生命边缘,看见了他们曾经追寻过的银河。




*



火车的汽笛声在身后响亮悠远,在整个天之原野里回荡。远处奔跑的孩子们听到了这声音,视野里的几个小点忽然停住,在银色的芦苇荡的波浪中若隐若现,在清紫色澄澈的夜空下像一幅宁静的画。



“你们要上车了吧,毕竟还没有到站呢。”织田作说,“我已经到站啦。”


“——就在此分别吧,太宰。”


“在走之前呢,我还是像原来一样,给你点老妈子一样的告诫吧。”他笑眯眯道,太宰治一听便无语地后仰,扯着嗓子抱怨:“别了吧,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个——”


“我知道你最讨厌,”织田作笑,“原来我们三个喝酒的时候,你抱怨你的搭档,我跟你说要学会发现搭档身上的优点,话还没说半句,你就抱怨我太爱说教,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妈子。”


太宰治想起那段时光,轻笑一声。织田作也笑起来。远处的小点开始变大,他们正在往回走了。织田作看着远处,说:


“我知道挺烦的。但是 ,我想,我得有很长一辈子见不到你了。不如就再来一句吧。”


他扭回头,看向太宰治。像那天他也曾这样用明亮而郑重的眼神给他指出方向一样。织田作之助的语气平静地说:




“我想告诉你,不要沉迷于已死去的人,太宰,要看到活人——尤其是那些一直在你身边, 却未被你发现的人。”


“缅怀或许很好,但那终究是被忘却的纪念。”他轻柔地说,“活着的牵挂才是重要的。不要因为缅怀而忘记仍然可以有生命爱着的人。不然,太宰,最后你剩下的,也只有缅怀了。”




太宰治哽住了。他看着远方的原野。看见星星的流动。


“说实话,”咀嚼了一会儿,他有点艰难地笑了一声,“我很聪明,我自己知道,我每次都能先一步料到敌人的动作,然后先他们一步埋下陷阱。但是你每次和我说的话,我都一时间想不清楚。即使现在,我年龄应该比你大了,”他瞟了一眼对方,“我还是想不明白。”


“所以我说,太宰其实在生命和生活方面,还很幼稚。”织田作轻松道,“不过没关系,你慢慢会明白。只是需要时间。过一段时间—— 或许很快 ,也或许很慢。”


太宰治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


“好吧。”他也语气轻松,有点狡黠地冲织田作之助眨了下眼,“我就听你的吧,织田作。毕竟目前你说的都是对的。那趁现在我们再聊一会儿吧,”他侧倾着身子,“你在义务捕鸟是吧,真是个好人呀——这些鸟飞得那么高,你能抓到吗?”


“咳,其实大部分时候还是容易的,”织田作皱着眉回想,“你知道,白鹭不是特别聪明,用`天衣无缝’的话,大概能预判到它们下一步飞行的轨迹,然后提前在那边布置好网,就差不多能——”


“等一下,”太宰治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你刚刚说,你用`天衣无缝’?”


织田作诧异地看着他,“是啊。”


“你等一下。”太宰治伸出藏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捏住织田作的一根红发。


“现在呢?你现在还能用异能吗?”他的口气有一丝莫名的急躁。


“额……不能了——不是,太宰,我当然不能。你的异能是人间失格,我知道的。”


“人间失格真的发动了?你真的不能用异能了——你试了吗?”


“我试着发动了,我当然试了。”织田作皱着眉头,看太宰治悻悻地收回手,若有所思的样子,“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


汽笛声依旧在空中响彻,几个孩子正在往回走。太宰治现在已经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形,他们围在中原中也身边,在银色原野里一边走一边欢乐地叫嚷着什么。太宰治现在能看见中原中也了,橘色的头发在夜风里轻轻撩起。他正回答着孩子的问题,不时挠挠头,看起来有点苦手。


但是几个孩子好像很喜欢他,中原中也说了什么,他们咯咯咯地笑成一团。


“喂,不要笑啊!”太宰治听见中原中也涨红了脸喊,“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可恶!”


银铃一样的笑声在原野上空,像风吹动了一连串的风铃。太宰治和织田作看着远处归来的孩子与少年。星星在笑声里破碎成银花,打着水波一样的旋儿像原野流淌。



“太宰,”织田作突然说,“你觉得,一个港黑的鼎鼎有名的现任干部,对前任干部——前搭档——的叛逃,以及和他叛逃有关的人,一无所知——这样的概率有多大?”



太宰治看着远处归来的少年。他在银色芦苇荡中,像一抹从夏日被采撷下的橘色的阳光。中原中也被几个孩子簇拥着,有点局促地和孩子们解释着什么,白皙的脸上泛着一丝红晕。


“是啊,”太宰治喃喃道。



“……这样的概率,能有多大呢。”




中原中也走到他们面前了。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挤在他身边。中原中也看看织田作 ,又看看太宰治。


“好了吗?那我们该上车了。”他平静地说。


织田作看着太宰治,忽然又变回那副陌生又恭敬的样子。他和太宰治、中原中也握了握手。


“那就再会了。二位,和你们同行,真是一件荣幸的事。”


“我们也很高兴遇到你,先生。”


几个孩子却抓住中原中也的衣服下摆,瞪着亮晶晶的眼睛,拖着嗓子:“诶——中也要走了吗?”


太宰治等人看着中原中也,忍俊不禁。后者无奈地一只手扶在额上,叹气道:“啊啊烦死了,为什么小孩子这么难缠啊——”


“中也跟我们一起去抓鸟好不好呀,不要上车了。”


中原中也沉默地看着他们,然后微微弯腰,海蓝色的眼睛直视着那个那个孩子的眼睛。那孩子的眼睛懵懂天真,中原中也很认真地端详着他。


“我得上车。”他认真地说着,语气温和,“我还没有到站。我得上车。但是,我们还会再见的,也许就是某一天——我保证。等那一天,我再陪你们去抓鸟吧。”


孩子眨了两下水汪汪的眸子,柔荑一般的手指飞快地擦了一下鼻子。然后他举起手,伸出一根小拇指。


“那约好了。”


中原中也笑了,也伸出小指,在孩子幼小的小指上勾了一下。


“约好了。”他肯定地说。


太宰治、中原中也,还有那个带着两个女孩的男人上了火车。织田作之助身边围了五个孩子,手里捏着一只软趴趴的编织袋,微笑着冲他们挥手告别。


汽笛开始鸣叫,火车开始慢慢向前。



“再见,”一个孩子伸长了胳膊,大声喊道,“再见!”



火车开始飞驰,迅速带走了那些人影,只有银色的芒草像渲染的水彩,远处的灯塔伫立在银河当中,指向深色的、流动的星空。




*





*咣当咣当,火车朝闪耀着熠熠磷光的银河河岸前行着。往对面的窗户看去,原野仿佛幻灯一般。成百上千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三角标,它们遍布原野,仿佛朦胧的青白色大雾一般。然后再远一些的地方,偶尔还有各种形状的模糊一片如烟花般的东西不断冒出,轮流升上美丽的桔梗色天空。那阵透明清澈的美丽的风中,还夹带着浓浓的蔷薇香味。


中间检票员来检了一次票,又对着太宰治那张特殊的票好生啧啧赞叹一番,惹得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两人又是一通互相冷嘲热讽地吵架。检票员坐在前面的空位置上,悠然自得地哼着没听过的小调。


火车上的氛围轻松起来,两个女孩也摆脱了刚见面时还带有的羞涩,展现出小孩子特有的活泼好动的天性。她们显然对于太宰治和中原中也这两个长相颇为优越的小哥哥很有好感,叽叽喳喳围在两人身边。


“*……如果是投球我绝对不会投歪的。”女孩非常神气地说道。

“所以我才不要和你比这个呢!”

“等到见到妈妈……”



两个小姑娘一开始还只是开玩笑,到现在,两人竟然开始争执了起来。年纪大的姑娘站在太宰治那边,冲妹妹做鬼脸。那个年纪小的女孩站在中原中也那里,见自己投球比不过姐姐,脸都皱成一团,嘴角下撇,眼睛发红,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鼻子开始哧溜哧溜地吸气。


太宰治看了一眼中原中也,对方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片刻,蹲下身子,轻轻拍拍女孩子的肩膀。


“好了好了,怎么就哭起来了呢?快不要哭了……”


这种温柔的关心,反而一下子打开了小姑娘委屈的泪腺,她一下子抱住中原中也,把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就开始号啕大哭。眼泪都把黑色的衣服浸出一块更深的黑色。


中原中也一下子怔住,身体僵硬,手足无措地看向太宰治。太宰治见对方这般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勾起嘴角,惹得中原中也狠狠剜了他一眼。中也轻叹了口气,再抬头,眼神已经柔和许多,轻拍着哭泣的小姑娘:“别哭了啊,别哭了,你姐姐和你开玩笑呢……”


再一看姐姐,牛脾气也上来了,撅着嘴别过头,大有再也不理妹妹的架势。太宰治揣着兜翘着二郎腿,潇洒地坐在一旁,观赏中原中也手忙脚乱安慰小姑娘的场景。


中原中也一边拍着她,一边狠狠瞪了太宰治一眼,用口型说混蛋别傻站着,快点帮忙。


太宰治挑起眉毛,乐悠悠地做口型,中也打算让我怎么帮?


还能怎么帮?中原中也使劲使眼色,眉毛都要用力过猛而飞走,快叫她姐姐过来道个歉啊!


太宰治假装恍然大悟地“哦”,在中原中也对他的怒目而视中,毫不生气,不紧不慢地挪过身子,轻轻拍了一下正闹别扭的姐姐的肩膀,柔声细语道:


“快去道个歉吧 ,嗯?惹妹妹生气可不是好姐姐哦。”


太宰治的长相本就温和帅气,鸢色的眼睛一旦温柔起来,仿佛盛了深秋幽谷的湖水,只一眼便让人融化在动人心弦的眼神中。即使是年纪小的姑娘,对这样帅气的大哥哥的劝说也全然没什么抵抗力。她偷咧了咧嘴,然后走过去,有点别扭地别过头,细声细气道:


“对不起!”


妹妹抬眼望她一眼。眼泪依旧簌簌滚落。


姐姐有点恼地轻轻跺了下脚,“哎呀你真是,我都道歉了,怎么还哭!还生气,小气鬼。”


妹妹咬着嘴唇不答话。姐姐歪头想了一会儿,弯下腰,认真地指指自己,说:


“我给你做个鬼脸,看好咯——”


她伸出纤细的食指,向下扒拉眼皮,小指勾住唇角,“略”地做了个难看的鬼脸。


“噗嗤”,小妹妹绷不住了,“格格格”地破涕为笑。众人听到小女孩的笑声,也忍不住笑起来。


男人缩在座位里,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脸上愁苦的皱纹舒展开来:


“这两个姑娘,姐妹俩,真是小孩子,天天吵架,吵得凶,和好也快。真是没办法。”


妹妹坐在中原中也膝盖上,鼻尖发红,还在因为刚刚的哭泣而断断续续地打嗝。姐姐一听这话,便朝男人吐舌头。


“才没有呢,才不是小孩子呢!你看这两个哥哥——”


她扭头看着太宰治和中原中也。


“这两个哥哥也一直在吵架哦!两个哥哥也认识很久了吧,”她问道,“——两个哥哥是什么关系呀?”


太宰治愣了一下。他余光瞟见中原中也好像僵住了。于是他迅速调整出一个游刃有余的微笑,指着自己。


“我们?”


姐姐点点头,他看向妹妹,对方还含着泪光的眼睛期待地注视着他。


“我们……我们问了中原哥哥,刚刚在找白鹭的时候。”


他瞟了一眼中原中也,对方也瞟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很不屑地轻轻“切”了一声,专心致志地别过头,看窗外飞速掠过的荧光的三角标。


于是太宰治回过头,漫不经心地微笑着看着姐妹俩。


“哦…那中也哥哥怎么说?”


“中也哥哥说——”



“——我说咱们两个是全天下最大的冤家,混蛋青花鱼。”中原中也忽然说道,语气是他熟悉的跋扈嚣张,手拖着脑侧,蓝色的眼睛凌厉地眯成一条缝,像一道冰凌,“我们两个只要距离5米就会打架吵架,浑身难受,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我俩关系更差的人。”



“你很讨厌我。”他停了一下,然后语气肯定,“…我也是。”



太宰治看着他。他蓝色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


太宰治笑了一下,转而低头看着两个姑娘。


“听到了吗?”他笑眯眯地说,“就是你们听到的那样哦。”



“……我和中也,最讨厌对方了。”



*



火车继续向前行驶。姐姐朝空气里吸了吸鼻子。


“*我闻到苹果的香气了,是因为我在想着苹果的原因吗?”她感叹道,“这地方可真神奇!——我们现在在哪里呀?这里已经不是横滨了,是吗?”


男人已经很疲惫,头搁在靠背上随着火车的颠簸摇晃,听到女孩的问话,努力抬起眼皮转动脖子,向窗外看去。


“还有野蔷薇的香气——*啊,这里是兰克夏。不,是康涅狄格州。不,不,我们来到天上了。没什么好害怕的,刚刚那条美丽的河川,就是我给你们讲过的,像牛奶一样的朦胧地带……”


男人脸上因笑容而灿烂,他对女孩这么说道。但不知为什么,他的额头上仍然刻着深深的皱纹,仿佛非常疲惫。他歉意地冲太宰他们点点头,招招手,几个女孩就跑到他身边去。


“你们是从横滨来的?”中原中也皱起眉,问道,“你们不是父女?”


“我不是这两个孩子的父亲。”男人温和地揽住一个年纪较小的女孩,“我不认识她们。只是楼房塌了的时候,她们正好在我旁边。”


“楼塌了?”太宰治问,“横滨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露出一丝迟疑和忧郁。“我也不太清楚……当时我正在一个商场里,一开始只是觉得天很阴,阴得不太对劲,然后楼房忽然震动…只是震动了几秒,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 就一声巨响……”


太宰治赶到太阳穴有一丝刺痛。他用指关节摁了摁,强打起精神,“然后呢。”


“我醒来的时候,周围成了一片废墟,”男人缓慢地说道,口气里满是疲惫,“天空是很可怕的莹绿色,外面很吵,隔着厚石板都能听见,但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是听不懂的语言。”


“我试着叫喊,但是被巨大的爆炸声盖过去了…后来听见有动静,努力扭回头,就看见这两个女孩,还有两个更小的孩子。”


“他们好小啊!只有一点点大,完全像是刚刚从婴儿迈出成长的步子…我们努力挪动身子——当时石板死死压住了我的一条腿——搜了周围,还有自己身上,只有一点东西可以吃。如果我们几个分食,是绝对撑不到有人来救的。”


他的口气很平和,像是在讲述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但是火车里的气氛骤然凝固。太宰治盯着他平静的脸,两个女孩现在一个抓着他的胳膊好奇地看向窗外,风吹起她蝶翼一样的刘海;另一个女孩正坐在他膝盖上,专心致志地玩他灰扑扑的外套的拉绳。中原中也咬住下唇。


“……一开始只是我不吃,后来她们也不吃了。后几天我们把所有东西都给了那两个孩子。外面一直在爆炸,有时候身边的石板会震动,就像要掉下来一样……我们不知道还要爆炸多久。我只是透过那片天,它一直是绿色的,可怕的绿色。甚至是晚上,也是绿色。”


“那时候她们很害怕,其实我也害怕,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就给她们讲银河,讲那是一条长长的带子,在天空上,是盛满星星的河……”


“我想大概过了很久。有人来救我们了。那时候,我已经什么都听不懂,也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我觉得自己也不会呼吸了。”


“他们来救我们的时候,在喊,外面也还在爆炸,也有人在笑,天空还是绿色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记得我们被转移走,我一直躺着,醒了也仿佛是昏迷着……最后,我只记得最后的最后,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没有救了,两个姑娘也没有救了,但是两个小孩子活下来了。”


“可是横滨好像也没救了。我听见大家很绝望,所有人都很绝望,外面的天还是绿色,大家在哭泣,在等待,却不知道等待什么。但是……”


他停住了。太宰治还在思索,中原中也却突然很焦急地追问:“但是怎么了?”


男人吸了口气,紧绷的后背放松下来,他眉眼舒展开,像是很疲惫之后终于靠着沙发休息一般。


“但是,忽然间,突然有一声巨响,天空中出现了一片红光……真的是暗红色的光,它把那霸据我们天空已久的绿色一下子驱赶走了。整个天空变成了红色。很威严、很震撼的暗红色。”


“那时,我迷迷糊糊中在想,是更恐怖的东西来了吗?那究竟是救赎的颜色,还是死亡?”


他终于露出了上车以来,第一个欣慰的笑。


“但是,我听见,有人大声地抽泣了一声,然后仿佛哭泣一般感叹道:



“`——得救了。’”






“于是 我便想,可以走了。”




*




“*马上就要抵达南十字星站了。请准备下车。”检票员忽然对大家说道。


太宰治迅速扭头看向中原中也。他依旧沉着地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拖着下巴,没戴手套的手纤小白皙,骨节分明,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桌面。


他松了口气。一边那男人却有点紧张地站起来。


“我们该下车了。”


“*我还想再多坐火车一会儿嘛!”妹妹委屈道。姐姐已经心神不宁地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但她看起来似乎不太想和太宰治两人分手。


“*我们不在这里下车是不行的。”男人严肃地又有点忧郁地俯视着小姑娘说道。


“*不要嘛。我想要多坐一会儿火车再下去嘛!”


太宰治看了她一眼,对那男人说:


“*既然不愿意下车,那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我有哪里都能去的票。”


男人看着太宰治。他带着友善和感激的笑容,但眼里却依旧有一种奇怪的忧郁,语气也柔和下来: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但是恐怕不行。我知道我们下一站就到站了。必须得下车的。不过现在只是快到下一站——还没有到。我们还得在火车上呆一会儿。真的很谢谢你们。”


太宰治也不再说话。他瞟一眼中原中也,意外的是,对方反而没有要劝他们留下来的意思,依旧在漫不经心地用指节敲着桌面,海蓝色的眼睛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女孩也不再纠缠。闷闷不乐地沉默地收拾东西。

这时候,年纪大一些的姐姐忽然惊讶地喊:“啊,那是什么!”



太宰治回头,中原中也也有些惊讶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太宰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银河的对岸突然一片通红,柳树与周围的一切全都被烧得一片焦黑,透明的银河波浪,也像烧红的针一般闪烁着赤红的光芒。对岸的原野已经被赤红的火海所吞噬,滚滚浓烟把桔梗色的天空染得看起来如烧焦一般。那火焰比红宝石还要晶莹剔透,比玻璃还要明亮灿烂,炽热地燃烧着。


“*那是什么火啊?什么东西才能发出那样热烈灿烂的赤红火光啊?”


“*那是天蝎之火吧!”又出人意外地,中原中也忽然回答了这个问题。


“*哎呀,天蝎之火的故事我知道。”


“*天蝎之火是什么啊?”


“*蝎子是被火烧死的。我不知听爸爸说了多少次了,那团火现在也正在燃烧呢!”


“*蝎子,是虫子吧?”


“*嗯,蝎子是虫子,可是是很好的虫子。”


“*蝎子才不好呢!我在博物馆看过用酒精泡起来的蝎子。它的尾巴有这样的钩子,老师说,要是被蜇到可是会死的!”



妹妹嘟着小嘴,扒在窗沿上看着外面的耀眼明亮的火光。那银色的芒草、晶莹的银河和黑色的夜空纵然浪漫美丽,却也散发着淡淡的寂冷。此时,银河中忽然静静燃起的这幽静美丽的红色火焰,却仿佛一朵生命之花盛放在这寂冷当中,虽然突兀,却反而有一种艳丽的美感。纵然嘴上说着嫌弃的话,妹妹却扒着窗沿,大大眼睛里流露着好奇和歆羡的光。


“*是这样没错,可是蝎子还是好的啊。”中原中也突然说。


太宰治等人回头看他。妹妹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个站在身边的大哥哥。


中原中也看了看妹妹,叹了口气,耐心地讲道:


“在羊的时候 我讲过这个故事,给那些孩子……*很久很久以前,在巴鲁多拉原野里有一只蝎子,它靠捕杀小虫吃它们维生。然而有一天,它被黄鼠狼给盯上了,就在它快要被黄鼠狼吃掉的时候,蝎子拼命地逃啊逃啊,可是黄鼠狼在后面紧追不舍。这时前面出现了一口井,于是它索性跳了进去,可是它不管怎样都爬不出来,就那么渐渐沉了下去。


“于是蝎子开始祈祷:‘啊,到目前为止我不晓得已经夺去多少生命,如今我被黄鼠狼追杀的时候,虽然逃得这么的狼狈,可到头来还是这样的命运。啊,真是无意义啊!为什么我不默默地将自己这副身躯献给黄鼠狼呢?要是那样做,至少它也能延长一日的性命吧!上帝啊!请看清我的心吧!我这条没有白白丢掉的性命,当为了众人真正的福祉而必须用到的时候,请您尽量地利用。’


“……蝎子这么说道。然后,它看见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团赤红美丽的火焰燃烧着,照亮了夜晚的黑暗。


直到现在,这团火,也依然在燃烧着……”



火车已经逐渐靠近火焰,火光透过窗子,映得中原中也的侧脸一层淡淡的红色,蓝色的眼睛好像湖泊中坠落了一颗红宝石。在火车前进的哐当哐当声中,他平静的语调仿佛错落有致地掉落在银盘里的一颗两颗圆珠。



太宰治盯着自己的搭档,恍惚间看见火光映照的红色在他脸上像红色的水纹在荡漾。太宰治听中原中也讲那些起奇奇怪怪的故事。他又一次想,自己的搭档其实很幼稚。



中也一直都很幼稚,就好像他的意识前八岁都只是一团混沌一样,15岁的中也不知道什么是银河;中也不理解他对死亡的追求,会一次次地救他;16岁的中也不理解港黑的死亡,单纯地想要记住每一个被忘却的纪念;17岁的中也站出来,一只胳膊无意识地挡在太宰治面前,好像是徒劳,又好像是全部。



太宰治记得中原中也是港黑里最容易脸红的一个 ,一面脸上烧成火烧云,一面嘴里骂骂咧咧地否认,如果对方是自己 ,还会没轻没重地来一拳。17岁那年就是那样。那个窝在草丛里看到银河的生死夜晚,港黑的救援终于到来,他感觉到怀里的中原中也被人接过去,心里吊着的一口气一松,干脆利落地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戴着大白口罩的医生看他一眼,就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森鸥外带着从容的微笑进来。告诉他,这次虽然遭到反水,交易失败,但是他们办得干净利落,没给对方留下一点港黑的把柄,团灭的行为还增添了不少港黑的威慑力,将来港黑与对方的谈判无疑会占据绝对地优势。


太宰治瞅着他,听他唠唠叨叨讲些老奸巨猾的内容,等对方中间喘口气的工夫,才用沙哑的声音,艰难地问:


“中也呢?”


森鸥外眯起眼,笑容很意味深长,让他觉得非常不爽。


“哦哦好巧啊,中也君一醒来,也是先问了你呢。”他带着笑意的狐狸眼眯成一条缝,微倾着身子端详太宰治,注意到对方的凝视后,叹了口气,“好啦好啦,中也君虽然伤得比你重一点,但是恢复力可比太宰君你要强多了。现在已经活蹦乱跳了。”


“不过呢,说来也奇怪,明明他担心你担心得要死, 却怎么也不肯来看你。而且,很奇怪的是,”森鸥外停了一下,好像想起什么很有趣的事,笑得意味深长,“一提起你,中也君脸红得吓人,咬牙切齿地骂你呢。”



“——太宰君,到底做什么了呀?”


我做什么了?太宰治迷茫了一瞬间。他回忆起那个令人难受的时刻,中原中也毛茸茸的脑袋枕在他锁骨上,咯得发疼。


他当然什么也没做,他们只是看见了银河。准确点,是太宰治看见了银河。那银河很漂亮——虽然他永远不会在中原中也面前承认这一点,但那银河,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一直深深地进入他那灰色的灵魂里。


他没有理森鸥外掩饰不住的好奇目光,透过他的肩膀上方木然地看着玻璃窗户发呆。这时候,他看到一丝橘色一闪而过,却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住院那几天,中原中也一次也没有在太宰治的病房出现过,但是每当病房里只剩下太宰治一个人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他鸢色的眼睛总能锐利地捕捉到窗外一闪而过的橘色。他轻笑一声,托着下巴 在空荡荡的单人病房里唱蛞蝓之歌,笑眯眯地摇头晃脑,好像下一秒那个蛞蝓本蝓就会恼羞成怒地一把推开门,骂骂咧咧地喊混蛋青花鱼你在那儿瞎嚎什么,信不信老子把你打进ICU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生而复死。他想到这里心情愉快,又提高了音量,少年清亮的嗓音在病房里回荡,但是玻璃窗外只有灰尘在阳光下打旋儿。中原中也始终没有进来过。


太宰治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用勺子敲着碗边,无理取闹,说自己嫌药太苦不要吃。护士姐姐紧张地站在一旁,对着面容姣好的少年局促地好声相劝,太宰治一句话没听进去,只是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指尖一下下翘起勺柄又落下,一边瞟着玻璃窗外,等着自己也不是在等待的某种回音。


后来,他终于伤愈,没啥拖延,急不可耐地出了院,殷切程度让森鸥外听了都感动地吹了声口哨。在森鸥外的办公室里,他看见了中原中也,心里松了口气。对方穿着一身白色薄衬衫,外面搭了一件黑色的外套,看起来瘦削了一些,却依旧面对着首领站得笔直。太宰治突然就很想笑,他摇着手走进来,脚步声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很是清脆,但是中原中也只是微不可查地轻轻侧脸,瞥了他一眼,又迅速转了回去。


太宰治轻轻挑眉。这太反常了。这个黑漆漆的小矮人一句话都不说。他们竟然没有吵架。这真的太不正常。


从首领办公室出来后,中原中也一拉帽檐遮住眼睛,急匆匆地就要走,太宰治一把抓住人的胳膊:


“诶,小矮子这是要去哪啊,你搭档住院期间,竟然一次都没来看过,中也不觉得这太不厚道了吗?”


对方僵硬了一下,慢慢扭过头来,帽子阴影下的眼神半明半晦。他好像很不情愿和太宰治对视一样,偏过脸看着右下角,吞吞吐吐道:


“奥,出院快乐。”


“什么啊,出院快乐的,中也也太敷衍了吧,”太宰治不满,拽着对方袖子的力道又加了几分,“我可是帮中也看见了小蛞蝓一直想要看的银河诶!中也不是从15岁起就像小孩子一样嚷嚷着要看银河吗?”


对方却忽然红了脸,炸药桶一样点爆了,反而反手抓住他的袖口,大有非得评个理,不然不让人走的架势:“你还好意思说!那你你你你做那种事……什么意思?”


“做什么事?什么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啊!”


“啊?”太宰治歪头看着对方面红耳赤的样子,“不就是看了银河,把快睡着的中也弄醒了吗,小蛞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不是太激动了把脑子搞傻了?”


“你的脑子才傻了吧,少在这儿给我装失忆,你——”


中原中也蓦地刹住话头,沉默地盯着太宰治。


“怎么了?”太宰治感觉有点奇怪。


“关于那天…”中原中也欲言又止,低着头,吞吞吐吐,“你记得多少?”


“啊?大概就记得那群家伙忽然反水了,把我们的通讯切断了,叽叽歪歪唠唠叨叨……中也也不给我时间分析个作战计划,像个莽夫一样就冲上去…后面还开了污浊——开了污浊的小蛞蝓好丑哦,和淋了油漆一样,然后我大发慈悲地帮你停下来。最后小蛞蝓差点睡着,还是我看见银河,叫你看银河,你才精神的……哎呀呀,真是个小孩子呀中也,都17岁了,一个银河还能这么兴奋——”


“没有了?”中原中也忽然说,“你就记得这些?”


这一问让太宰治愣住了,他迅速调整回游刃有余的笑模样:“当然啦,难不成还有别的事?”


中原中也却沉默了,抓着太宰治衣袖的手松开了些。


“没什么,没有别的事。”


他干脆利落地撂下这句话,松开对方衣袖,又向下压压帽檐,扭头就要走开。


“哎,等等,中也话说一半很烦人哪,到底什么事?”


“没有!”


“啊,小蛞蝓要是不说实话会被惩罚得哟,要是我记忆受损了,你又不告诉森先生,下次任务我把你忘了,只凭你的脑子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吧?”


“你记性好的很 ,就是忘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事而已,要是脑子坏了首领早就给你查出来了,少哔哔赖赖,赶紧走。”


“哦?可是中也知道我忘了什么吧?不如还是告诉我吧,我可是一无所知的可怜人那。”



中原中也听闻,停下脚步,背对着他。窗外的黄叶轻轻飘过,在空气中留下金色的飞行的痕迹。



“……果然是因为无关紧要,才会忘记吧,你这人。”他平静地说。



“——所以,忘了,就代表不用想起来。这件事你不会在乎的,它无关紧要。现在不要在那里逼逼叨叨了,赶紧给老子回去工作,下一个任务马上要来了。”





声音渐渐重合,背对着他的中原中也语气平静地说,忘了就忘了,你不会在乎的。秋叶乘着风,在油画一样的蓝空中勾勒金边;现在,正对着他,站在他对面的中原中也,语气平静地讲述着天蝎之火的故事,红色火焰的光芒让人显得柔和梦幻。火车哐当哐当的前进声和银河流动的声音,检票员坐在前面,吹着轻柔的口哨,像一首奇怪的从未听过的婉转轻盈的歌。


妹妹年幼,却未察觉到这故事里的悲壮,兴奋地指着那团火焰:


“*是啊,你看,那边的三角标正好排成了蝎子的形状呢!”


*太宰治看到那巨大火焰背后更远处,有三个三角标正好排成了蝎子的手臂,近处的五个三角标并列排成了蝎子的尾巴和钩子的形状。那赤红美丽的火焰真是静静的、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明亮璀璨地燃烧着。


随着火车渐渐靠近火焰, 那耀眼的红色就更加炽热地绽放在眼前,成为视线里一片绚烂的金红。火焰只有淡淡的温热,那火舌温柔地在空气中颤动,却听不见火焰噼里啪啦的声音,一阵悦耳的喧嚣渐渐逼近,各式各样的乐音,散发着花草香味的口哨声,以及熙熙攘攘的鼎沸人声,好像马上就要抵达一个热闹的城镇一样。但是,眼前却依旧只是天蝎之火在银河和这广阔夜空中的舞蹈。


*就在此刻,无形的银河下游处,出现了一座白色的桥,明明是白色,却好像绽放着青色、橙色等所有耀眼的光芒,仿佛树木般挺立在银河中央,上面青白色的云朵如光环一般闪烁着。


在那片如波浪般悦耳充盈的喧嚣中,女孩子们兴奋地叫起来:“我看到母亲了!她就在那里——在桥的那边,那片光亮的地方……”


“我们该下车了!”忽然间, 那个男人站了起来,盯着那片美丽的光芒。


“现在吗?”


他点点头。依旧盯着那片光亮,脸上有一种令人心静的平和。两个女孩也没有再叫嚷着拒绝。她们利落地背起背包。


那阵悦耳的喧嚣越来越清澈明亮,似乎那团火焰只不过是一只红色的旋转着的八音盒。太宰治不知道他们从那团亮光里看见了什么,但他们忽然间带着一种平和与坚定地要下车离开。他去看那团光亮,只是亮得他眼睛发酸,却依旧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么我们下车啰!”男人向他们鞠一躬,拉着女孩的手,渐渐往对面出口的方向走去。


“再见啦!”姐姐回过头来对中原中也和太宰治说道。


“再见,”中原中也微微鞠躬回礼,“很高兴遇到你们。”


悦耳的歌声轻灵跃动,检票员站起来摘下帽子祝他们一路顺风。太宰治忽然发现,那歌声似乎就是检票员曾坐在座位上哼的小调。他还没有认真思考这是否只是巧合,妹妹背着包,走到他旁边,四下看了看,冲他招招手。


太宰治弯下腰。女孩半拢着手,凑到他耳边。


“我问中原哥哥,`你和太宰哥哥是什么关系呀?’,……刚刚你说,你俩互相讨厌。”妹妹小声说,偷偷看一眼正在向下搬运东西的男人和姐姐,“…其实,我觉得不是的。”


太宰治心里奇怪地颤抖了一下。他露温和地微笑,“哦?你为什么这么说?”


小姑娘看着前面的姐姐和男人。他们已经把东西搬下来,姐姐正把手拢在嘴边,喊她快点下来。她露出甜甜的笑容,漾起温柔的酒窝。


“因为啊,不管我们吵了多少次……”她认真地在太宰治耳边说。



“……我还是,最喜欢姐姐了呀。”




*



火车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就像太宰治刚刚登上火车那时候一样,黄铜车铃随着火车的摇晃而前后晃动,昏黄的车灯在车厢里忽明忽暗地闪烁。那检票员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轻灵的歌声消失了。小女孩们下车的光桥已经变成了远处一个小小的亮点。火车远离火焰,天蝎之火在远处变成一个晃动的小点,像闪闪发光的红色的心。


中原中也靠在窗户旁边,橘色的发丝被夜风带起。太宰治站在旁边,微微一笑:


“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中也。”


中原中也瞟他一眼,没好气道:


“是啊,真是烦人啊!——”


他转过脸来面对着太宰治。


“老子只要一想到和你这家伙共处一室,就觉得浑身难受——”


“中也。”


太宰治平静地打断了他。


“我想起来,我以前见过银河。”


中原中也噎住了。蓝色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我以前见过银河——我们以前见过。17岁的时候。记得吗?当时中也快死了。我好害怕啊,我好害怕中也死掉。于是我就说,中也快点看银河。”


“……但是我应该是忘掉一些事情了。我还没有想起来。”


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对方盯着他片刻,神经质地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别过脸看着窗外的芒草,又笑了一声。最后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搁在窗沿上的手臂,转过来,面对着太宰治。


“你大概没想起来。不过,对你来说,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混蛋太宰。所以你别想了。不用想起来。”


他又不说话了,再次别过头,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流动的星星。太宰治盯着中原中也淡漠的脸。沉默片刻,他问:


“你听到他说关于横滨的事了吧,中也。你觉得横滨发生什么事了?”


“嗯?”


“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到这车上。那男人刚刚说横滨遭到毁灭……”


“唔……”


“……那红光?”


“啊。”


“所以,中也是知道一些事的吧,”太宰治幽怨地盯着他,“狗狗是不可以隐瞒主人的哦。”


“谁是你的狗啊,神经病。”中原中也回嘴骂道,眼睛依旧盯着窗外。只是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就又不说话了。太宰治看着他。忽然,中原中也说:


“如果是你这个自杀狂魔的话,*大概是会原谅我的吧。”


“嗯?中也说什么?狗狗犯了什么错,中也凭什么觉得我会原谅你呢?”


中原中也白他一眼,继续看着窗外,指尖敲着窗沿,眼神依旧凝视着远方,忽然勾起嘴角,轻声缓慢,那话语几乎一下就被风裹挟而去:


“算了,如果是你的话,大概可能还是不会理解的吧。”


风铃轻轻相碰,轻灵作响。星星从天空流向原野,流动地星星仿佛在歌唱,丁玲丁玲地发出乐音。太宰治看着漫天流动的星星,像落花一般向着天边天与银河的尽头滑去。他忽然想起很多事,想起第一次看见夏日灼热的阳光,想起甜甜的桔子树,想起15岁那片巨大的星图,想起16岁那个等待银河的连绵的群山,想起那个黑色寂静的雨夜,想起17岁的等待,17岁的银河。



于是他说:



中也,其实那时候,我有考虑过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中原中也扭回头,眼睛里有微微的惊讶。


太宰治继续说:“对,我有想过。但是最后我没有问你。——或许是我觉得,你会拒绝我。你会留在港黑,你不会跟我一起走的。”


他停下来。看着中原中也。这是他头一次这样看中原中也,几乎不敢对上那蓝色的眼睛,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膛疯狂擂动。中原中也也怔怔地看着他。他头一次这样恐惧听到回答。


然而中原中也笑了。笑得很莫名其妙。


“你说的对,太宰,即使你当时问我,我也不会跟你走的。”中原中也说,“我会留在港黑。有太多东西让我留在这里。没关系,你说的对,即使你问了我, 结局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们沉默了。银河的水簌簌作响。中原中也歪头托着下巴,看着窗外,沉默很久,双唇微启,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着,仿佛是一阵散在风里的叹息:




“可是 如果当时你说了,我想,对我而言,可能还是会不一样的吧。”





*玻璃哨笛忽然响起,银色的雾从银河下方流了过来,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太宰治忍不住道:


“中也,我——”


中原中也的眼睛忽然瞪大了,他站了起来,身子微微向窗外探去:


“那是一片原野吗?”他梦幻般地盯着那白茫茫的一片,“是一片银河的原野啊……上面有很多人……”


太宰治不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其余什么也没有。他有点不安地转过头来。


“中也在说什么,中也看到了什么?”


中原中也没有理他,他这时双手都已经把住了窗沿,整个人大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盯着那片白雾,忽然惊讶地说:


“啊!是他们啊……阿呆鸟、外科医生……是他们那群混蛋………”他笑了一声,眉头坦然地舒展,“我明白了!是这样啊!”


太宰治再次看向那片白雾, 眯着眼努力想从里面看出什么来,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一边不安地问,一边扭回头:“你在找什么啊,中———”


他猛地停住了。身边已经空荡荡的了。





火车轻轻摇晃着向前。车灯忽明忽暗地闪烁。车厢里空空荡荡,像孤独的盛满水的灵魂。太宰治觉得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他盯着黑暗的眼睛发酸,几乎要把那空洞盯出一个新的空洞。他艰难地开口:


“中也?”


“中也?中原中也?”


没有人回应。那火车忽然有汽笛的声音,像曾高飞的白鹭穿透他的耳膜。他晕晕荡荡,却依旧问:“中也?中——”


“———太宰先生!!!”




“哗”,太宰治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明晃晃的顶灯,刺得他眼睛一阵刺痛。武装侦探社年轻的后辈在他眼前,担忧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您醒了!喂,太宰先生醒了——”


太宰治的脑袋里如沉钟回响,耳鸣和头痛震的他恍惚晕眩。他再次眨了一下眼睛,适应那刺眼的光线,周围景物才恢复稳定。他抬起沉钟的手背覆上眼睛,听见耳朵里满是熟悉的人声和嘈杂。记忆一点点从外界回笼。


这里是武装侦探社的医院。


手背上的绷带贴在眼皮上。他听见中岛敦兴奋的抽泣,国木田独步的喊声,江户川乱步的声音,还有很多脚步声,很多声音。


是了,我想起来了。


他感到嘴里一阵苦涩 ,似乎是胆汁上涌。


我想起来了。


“太宰先生 !”年轻的后辈匆匆跑过来,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泪痕,“可吓死我们了,您总算醒了,我们把你救出来之后,与谢野说一直救不醒您,真是吓坏我们——”


“敦君,”太宰治张口, 声带一阵撕裂的疼痛,“……中也呢?”


中岛敦愣住了,太宰治看到他的眼神躲闪了一瞬。


“额,中原先生?……嗯,太、太宰先生……”


站在他身后的与谢野叹了口气。


“你还指望能瞒住他的脑子吗?……他既然问了,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想从我们这里得到确认而已。”


周围人都安静了。国木田独步扭头看着他,眼神郑重严肃。


“太宰,由于你被掳走,计划发生细微变化……他们还留了一手……总之,最后,港黑的中原先生开了必杀,才力挽狂澜。”


“但是,这位干部他本人也……”


“……港黑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保护了横滨。他们值得我们的尊敬。我很遗憾……也很抱歉,太宰。”


星星落下去了。



*



秋风吹起的时候,太宰治来到了那个郊野。


那片原本是废弃大楼的地方只留下一片煤黑色的痕迹,上面长满了高高的芦苇和绿色的青草,有黄色的野花在秋风里轻轻摇晃。


上次他们把那地方夷为平地后,港黑进行了一定手段的掩盖,对外宣称那是煤气爆炸。只有太宰治还会在夜晚想起那阵风暴,只有太宰治知道,那里曾经降临神明。


北美和南美的异能组织联手发动了对亚洲的进攻,抢夺石油等重要资源的线路。横滨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港黑和武装侦探社再度联手,共同保卫横滨。


攻击来得太突然,计划书的制定花了两天两夜。对方并不是省油的灯,那些强大的北美异能者的绿光将横滨变成了恐怖的地狱。太宰治被突然的袭击带走,生死未卜,失去意识。在陷入黑暗的一刹那,他才想起自己的备用计划里,有那个黑漆漆的小矮人,而那是一份自己必须在场的计划。


于是最后,污浊开动,红光拯救了一切。所有人都看见了神明,除了他自己;横滨在得到保护的那一天,永远失去了保护它的神明。


野花在河边微微颤动。太宰治揣着兜走到溪流边,轻轻一跳,跨过了河流。


港黑最后如何安放中原中也,太宰治不知道。但他清楚,不会是他曾经一字一句扎入中原中也心头的那些部下的结局。但太宰治不在乎。因为无论中原中也沉睡在那里,他知道,在那里的都不是中原中也。


真正的中原中也、那个小矮子、小蛞蝓、他的搭档,已经在那个银河铁道的夜晚,走上了天之原野,和所有的星星在一起了。


可太宰治被留下,想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想再次看到17岁记忆里最美的银河。


他沉到水里,等待着,晶莹的泡泡从脸颊边升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他在太阳下面大步流星,等待着,温和的风带着郊野特有的味道,但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最后,太宰治在夜晚降临的时候,坐在那片野草灌木,靠着一块石头,静静地仰头看向繆远的天空。夜风带动他的衣襟。秋天的夜晚有一些冷——其实没有17岁那个失血过多的晚上冷的,但是现在他忽然又不确定了。


他在想,那个最美丽的银河,或许一会儿就会出现。


夜色更加浓郁。他几乎在温和的晚风中陷入小眠。忽然 似乎听见什么熟悉的声音,太宰治一下子惊醒,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空。


他看见银河。是一条白色的朦胧的带子,深色和白色交叠,像空中的河流和突出的黑色石块。根本没有那么美丽。没有他心里那样的憧憬。这只是一条在严重污染下苟延残喘的银河的一丝缝隙,像黑板上一道带着粉末的板擦擦过的痕迹。不是他心里的那条银河。


于是,太宰治终于想起,他在哪里见过银河。




那时候,中原中也几乎快要闭上蓝色的眼睛。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这般被放在火上炙烤得焦灼。他抬头看看那道白痕 抓住中原中也的手臂,用气音喊,中也,快看银河。


快看银河。不要睡着, 不要闭上眼睛,看看银河吧,中也。


但是几乎是徒劳,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一点点在眼前变成一个即将消失的幻影。曾经在他面前活蹦乱跳、耀眼的如夏日骄阳撒于海面、波光粼粼的深海,就要被压碎、被填平、被变成一道粗陋的岩石,变成他生命里又一片荒芜。


他想,那片大海,那片阳光不能消失。生命里所有曾有的一切不能被带走。中原中也不能闭上眼睛。


于是他微微侧过那人的脸,然后小声说,中也。



他吻上了中原中也的嘴唇。



那一刻,蓝色的宝石似乎还在雾里弥散,慢慢地仿佛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双蓝色的眼睛,出于惊讶,慢慢地睁大。


仿佛即将被封闭的大海忽然开始翻涌,仿佛被乌云遮住的阳光再次倾洒,奉献于那大海的波光碎银。



在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太宰治看见了银河。



——————————END———————————


其他的话:

这是我非常用心写得一篇文, 编辑的时候还出了很多岔子……花了很大功夫。

这是头一篇BE,也是我写的非常顺畅的一篇,心情很平静的一篇。

埋了一些伏笔,不过不解释了,文放出去,解释权就是大家的,想怎么理解都可以~


因为真的很用心写了这篇,也很喜欢这篇,如果大家喜欢,请不要吝惜红心蓝手评论哦哈哈

最后,谢谢阅读( •͈ᴗ⁃͈)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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